《天若有情(清穿)》向宛

13、第十二章 路途

　　“噼啪”的鞭炮声中，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由远而近。鞭炮不断，锣鼓喧天，到处都是喜庆的红色。远远的一眼就能看到队伍里大红的喜轿，鎏金顶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描龙绣凤的轿帘微微飘荡，一圈五彩流苏随着轿子起伏荡起一圈圈涟漪，四角上坠着四个金丝玲铛不停的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围观的人们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都伸长了脖子看着。我挤在人群里跟着看热闹，眼见这阵等阵势，不禁暗自乍舌——好大的气派啊。
　　自那天十阿哥去看过我后，我又想了很多。我和他们毕竟不是同一时代的人，我们从小所接受的教育不同，待人看事的角度也不同。我虽然不能接受这种父母之命的婚姻，可是总不能让我去教十四阿哥什么自由恋爱，婚姻自主吧，只怕没等我说完，就被人当疯子抓起来了。想到最后，还是算了，都说入乡随俗，他们自己都不在乎，我又何苦替他们庸人自扰，还是过好自己的快活日子好了。
　　眼看着喜轿近了，新郎官还不见踪影，连原先在门口站着看热闹的九阿哥十阿哥也不见了，我突然一慌，十四不会在这时候闹什么别扭吧？这样一想，热闹也顾不上看了，拼命挤过人群，抓住一个小太监就问：“十四爷人呢？”
　　那小太监正闷着头往里跑，被我一拉吓了一跳，抬头见是我，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十四爷……他，他不见了，奴才怎么找都找不到……”
　　“不见了？”我的声音拔高了八度，“怎么会不见了？喜房呢？书房？后院？茅房？……都找过了没有？”我一急也顾不上那许多，一口气不管什么地方先说了一串，眼见那小太监好似傻了似的愣愣的看着我，“发什么愣呀，还不快去找！”
　　“哦，是！是！”他回过神来，一迭声的应着，扭头就跑。
　　“喂——”我在后面跳着脚喊：“不管什么地方，给我细细的找，找过的也再找一遍，就算把府里翻过来，也一定要把十四爷找出来。”
　　喊完了，那小太监头都没回一溜烟的跑了。我一回头，十阿哥张着嘴一脸不可置信的愣在门口看着我，我冲他一瞪眼，“看什么看，轿子都到门口了，还不去找人！”
　　他半天才反应过来，嘿嘿一笑，嘴里胡乱“哦”了两声，一低头钻进了屋子。我顾不上理他，提起裙子往里跑去。
　　“十四爷！十四爷！……”刚才那小太监说书房找过了，可我还是不死心的推开门往里张望了两眼，果然还是没人。我一脚往外退一边伸手去拉门，这该死的十四跑哪儿去了，真不想娶人家干嘛当时不说，轿子到了门口你来个新郎失踪记，把人家娇滴滴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丢在外面算怎么一回事儿嘛……
　　“喂！”
　　我的手堪堪拉住门环，突然就那样僵在半空中，我眨了眨眼，我……好像，好像听到了十四的声音……
　　“喂！”又是一声。
　　我猛得一推门，那扇木门往后一撞“哐”的一声。我奔进去，在高高的楠木书架后面看到了那个让此刻府里上上下下乱得人仰马翻的罪魁祸首——十四阿哥！
　　他就那样随随便便的坐在地上，后背斜斜的靠着书架，怀里抱着本书，一脸懒懒散散的表情……等等，看书！他居然还有闲心情看书！
　　他从书里抬起头，看着我冲过来，他居然极无辜的一笑，“喂！你吵死了。”
　　我吵死了？我“哗”的一下劈手夺过他的书，恨不得拿书去砸他的头，“你搞什么啊？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把人家新娘子丢在外面自己躲在这儿你什么意思啊！人家不是哪家的小猫小狗，那可是皇上亲自指婚八抬大轿堂堂正正从大门里抬进来要做你名正言顺的福晋的人啊，你……”我这时才看清他居然还是一袭蓝衫，“你怎么还穿着这一身，快去换衣服，来不及啦！”
　　我把书一扔，也不管什么男女之嫌，上去拉他的胳膊要把他拉起来，“快起来。”他反手握住我的手腕轻轻一带，我一个重心不稳，竟然一头栽进他怀里。
　　“你干什么？”我从他怀里挣扎着爬起来，怒目而视。
　　他只是轻悠悠的一笑，按住我挣扎欲起的身子，仿佛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管他们呢，我们逃跑好不好？”
　　“你疯了！”我大吃一惊，转而恨恨的道：“你想让外面所有人都为你而死么？”
　　“不想！”他答的干脆，反倒弄的我一愣，刚准备好的话全都堵回了肚子里。
　　他掸了掸衣袖，坐直了身子，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淡然的神情，“不想无辜的人因我而死，不想皇阿玛看我的眼神失望，不想额娘伤心，不想违背了大清祖制，还有，我不想的事情很多，我要做的事情也很多……所以——”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眼中是冷寂漠然的笑，“你放心，我只是随口说说。逃跑这种事儿我不会做也不屑去做，我会老老实实的去前面行完礼，绝不会丢爱新觉罗家的脸。但是现在，你可不可以陪我坐一会儿？”
　　我心中一软，差点就不假思索的答应。我怔怔的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这样的他我从未见过，有一点漠然，还有一点点——脆弱，心里没来由的就涌上一股酸涩。
　　他突然一扬眉，“干吗这样看着我？”
　　“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扭过脸看了看外面，依然嘈杂如旧，“可是，可是，吉时快到了啊，就要来不及了。”
　　“就一会儿，不会迟的。”他淡淡的说。
　　我轻叹，终究还是不忍心，在他身侧坐下来，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幽幽的开口：“既然不愿意，为何当初不拒绝？你是皇子啊，皇上那么疼你，你不愿意，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真是个天真的丫头。”他脸埋在袖子里闷闷的笑起来，“当时那种情况你以为我能说不？”
　　“不、能。”我喃喃的说出口，心里也清楚自己根本就是白问，一瞬间心里一片空白，不知是什么滋味。长长的舒了口气，我低低叹道：“果然天不遂人愿，可为什么我们不能按自己的意愿活着呢？做自己喜欢的事，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高兴的时候就笑，难过的时候能哭，想生气的时候可以发发脾气，看谁不顺眼就不要去理他，不愿意做的事就理直气壮的拒绝，为什么——不能这样呢？”
　　“为什么？你说呢？”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仿佛从来没有见过我一样，语气突然变得冷冷的，“谁告诉你这些？”
　　“没人告诉我，我就是这样想的。”我用手指轻敲着地面，一下，两下，三下……这个清朝一点都不好玩，我想回去了。
　　“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这是大不敬的罪名。”他语气冰冷，转眼间像变了一个人。我抬头诧异的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刚想说话。突然听到外面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有人在喊：“十四弟！”
　　他推了推我，“是四哥！”我木然的跟着他站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往门口走去，突然又转身看着我，似是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放缓了语气，“你把刚才说的那些话都忘了吧，这世上没有谁能做到随心所欲，除了……”他重重一叹，剩下的话消失在空气中。
　　“你——”我叫住他，想了想才低声问：“你会好好对她么？”
　　他眉头一皱，瞬间即明白过来我说的是完颜惜琳，“会，我既然娶了她，就绝不会亏待她。她该得的我一样都不会少了她的，我会让她风风光光的做她的十四福晋。”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走到门口，高声笑道：“四哥！我在这里。”
　　“十四弟，你还在这儿磨蹭什么，轿子都到了大门口了，你该不是害羞躲着不敢出去了吧。”是十阿哥没什么恶意的大笑。
　　“你怎么还穿成这样？”这是八爷的声音，“快！侍候你家主子更衣。”
　　旁边一个太监声音应了，接着就是悉悉挲挲衣料摩擦的声音。十四阿哥笑声朗朗，清晰的传进来，“我看了会子书，忘记了时间，幸亏哥哥们来叫我，要不真要误了吉时了。”
　　一群人的声音渐远，我走出书房，眼前已空无一人。前院里鞭炮声起，喧天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我呆呆的站了好久，脑子里一片混沌，耳边始终是十四那句“她该得的我一样都不会少了她的，我会让她风风光光的做她的十四福晋。”
　　她的？十四啊十四，你可知道，做她的十四福晋和做你的十四神晋，只一字之差，却划得如此泾渭分明，你当真，不打算给她幸福么。我一边慢腾腾的往外走，一边随手折下院墙边的一枝梨花，一瓣一瓣轻轻揪着，想起德妃和惠妃对她的评价：天姿聪慧，灵秀娟妍。会绣一整幅的梅花屏风的人，那该是怎样的女子啊。
　　“小姐。”小菊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奴婢找了您半天，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前面好热闹，您不去看么？”
　　“十四爷出去了？”
　　“是。险些误了时辰，您没看见，总管太监的脸都吓白了。结果十四爷说他在书房看书忘了时间，十阿哥还一直嚷着要罚他酒呢……”
　　“是么？”我淡淡的笑，她又说些什么竟全没往耳朵里进，心头泛着涩涩的苦味，说不清，道不明。为了那个拈针引线绣出苍古红梅的女子，为十四阿哥的“不想”。看不懂人生难测，究竟是他错了？还是她错了？
　　身后，梨蕊零落，粉白如雪，满地残红。

　　我站在绿珠住的小院门前，两扇黑漆大门一如既往的紧闭着，好久没来看过她们了，不知道巧秀过得好不好。“叩叩。”伸手握住门环，我轻轻敲了两下。
　　半晌，“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缝，一个满头灰发衣裳朴实的老妇人探出头来，上下看了我两眼，“你找谁？”
　　我看她面生得很，以前没见过，忙笑问：“请问绿珠姑娘在不在？我是她的朋友。”
　　“你找绿珠？她早就搬走了。”她颤巍巍的摇了摇头，“不住这儿了。”说完就要关门。
　　“那，巧秀呢，就是和她住一起的一个小女孩，八九岁的年纪，大概这么高……”我忙伸手抵着门，比划着急急忙忙的问。
　　“不在了都不在了，原先住这儿的人都搬走了。”她慢悠悠的丢下一句，“都搬走了。”
　　“婆婆，您知道她们搬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那个谁能知道哟。”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怔怔的站在门外，站了良久。搬走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儿。

　　“绿珠走了。”
　　我站在园子里，手抚上虬结遍布的树干，看满园春华落尽，落瑛缤纷。风吹过来，混着股潮湿的泥土味，闷热的气息在空气中漫延。
　　“嗯。”九阿哥无所谓的应了一声。
　　我回头看他，现如今，也只有他和老十还常来府里坐坐。十四阿哥——自从他大婚后，我便很少见到他，他来找八爷，都是谈完了正事就走，偶尔有一两次我和他在廊子里遇上，他侧眸，我低头，简单的请个安，静静的擦身而过。我看着他人前人后笑意盈盈，春风得意，圣眷正浓；我也是依旧如昔，在八贝勒府里过得悠然自得，全然忘我。可是，我们之间突然变得无话可说，他的“不想”，我的“已知”，横亘在我心头变成了难以言明的情绪，不知该如何说清，不如干脆不要开口得好。
　　“她把巧秀也带走了。”我叹口气，走到九阿哥身前站定，静静的看着他。
　　“嗯。”依旧波澜不惊的语气。
　　“她们两个弱女子能去哪里？”我抢过他手里的茶盅，这杯茶他都端了半天了，一个破杯子上还绣了花不成，有什么好看的。
　　他手上一空，抬眼斜睇我一眼，无奈的笑，“天下之大，自有去处。你放心，她们相互作伴，不会有事的。”
　　“你知道她们去哪儿了对不对，你们都不告诉我。”我扭过头去，故意说得自怨自怜。
　　“呵呵。”他只是笑，却并不答话。
　　我瞪他一眼，把杯子递给旁边的小菊，“这茶凉了，去给九爷换一杯来。”
　　“芊若。”他突然淡淡的开口，些微带着点笑意。
　　“嗯？”我扬眉回眸。
　　他站起身，抬头看天，倦怠的一笑，负手向外走去，“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你不要把一切，都看得太认真了。”
　　我伫立原地，怔怔的看他走远，是我太认真么？不过——倒真是一场大梦呢。
　　我自嘲的笑笑，伸手去笼额前被风吹乱的几缕发丝，还说我呢，你们有哪一个人，在这场梦里不是认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