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人行》月光白（嘉木）

2、二

　　其实也不是很远的事。一个月前，我和驴友克桑组织过一次雪山之旅，是登青海的玉珠峰。那次主要是经不住几个对登雪山有着不可救药的浪漫幻想的朋友的死磨硬泡，加上我和克桑已有将大半年没有行动，也打算顺便热热身——我们两年前立下的目标：“卓奥友”，希望在我登陆枫叶国前一起完成。
　　自当年老爷子带领全家老少移民魁省后，我这唯一因已成年被丢下的长子，申请团聚N年不果。如今日渐淡忘当年孤苦之际，申请又突然批了下来了。而登顶“卓奥友”，是我拿到移民签证后迟迟不动身，对爹娘、朋友，包括我自己的解释。而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不愿去想。承欢膝下，温馨团聚的家庭，那是我的责任。上次老妈特意回来探我近半年，白头发明显多了，说话加倍絮絮。拿到签证电话通知老妈时，伊顿时失声，我也觉眼眶酸胀。然而就走的话，心里却总觉得惘然若有所缺，但细想又不知为何，便不愿再想，只是拿“卓奥友”说事。老爷子对此甚为不满，他没蓄须，胡子是吹不了，眼睛则是非瞪不可的了。
　　玉珠峰，又称可可赛极峰，东昆仑的主峰，是磨练新人的好地方：一是玉珠峰海拔够高，海拔6178米，南北坡都有冰川，而南坡路线清楚明了，气候复杂而不算太恶劣，对于攀登技术要求较低，是初次攀登雪山的最佳山峰，可从中获得高海拔地区的登山经历；再者就是，大名鼎鼎的玉珠峰外形看去就像个小白胖馒头，足以打破浪漫派的种种雪山幻想。
　　我们带着装备完备豪华、对“昆仑”、“雪山”满怀憧憬激动不已的首登团到达玉珠峰下时，天气晴好。而在那日之前，连着七天都有暴风雪，大本营里已有几拨人马滞留等着登顶。玉珠峰的大本营高度就相当高，海拔4800米，我和克桑的人马在大本营就因高原反应剧烈而打回格尔木两个。剩下的人艰难地背着25公斤的装备到了C1，又遭遇连夜暴风雪，到第二天早晨仍没有停的意思。为了安全只好再撤回大本营。这下我们的队伍又崩溃掉两个，只剩下木木仍勇敢地表示不登顶绝不罢休。
　　当然，他们临走之前还是头戴美国TNF防风帽、身着同品牌Gore-Tex冲锋衣裤和DryLoft羽绒服，后背加拿大始祖鸟专业登山背包、前挂德国GRIVEL顶级冰镐，手持德国名牌Leki铝合金减震登山杖、脚踩意大利SCARPA登山皮靴 ——然后摆好标准的登山姿式，由本大摄影师拍照留念，以免太过浪费了全套昂贵行头和货真价实的雪山背景布。这种明智、乐观而尽量发挥资源作用的精神历来为我所钦佩，至此也基本达到了我安排此行之目的。
　　而硕果仅存的木木，咱们自当视之如玉如珠，尽力呵护培植。
　　这些是题外话，我遇见方季玉是困在大本营几天后，终于转晴登顶之时。
　　当时克桑狡猾地把木木扔给我，自己一会儿就远远地领先去了。我只得陪着木木被大家越拉越远。但木木也是好样的，虽然体力不够，走十几步就要休息一下，但他走得稳且准，没出什么状况。只是当我们走到大半的时候，就已看到有人从顶上返回了。
　　在我们和首先返回的人快要交汇时，猛然间那人一步没踏稳，身体失去平衡，登时滑倒仰坐在冰面上，似乎就要滑坠！那人马上扑倒在冰面，减缓下滑速度，而我这时已快步赶到，一把将他拉起来。重量却比我想象中轻了许多。那人起身点头向我致意。我不以为意，继续陪我的木木向山顶冲刺。
　　那人就是方季玉，她后来在C1等待我们下来，特意来谢过我这“救命恩人”。其实人在雪山这种环境中互相扶助是自然反应，当时她手里有冰镐，看她的制动动作，相信没我相助，也未必会有什么不妥。但既然有美女愿意认我做救命恩人，我也不会反对。只是美女什么，却是猜的，因为在高山之上混了几天，大家个个面目浮肿不清，为了保护皮肤，早上睡起不洗脸也是家常便饭。但她的眼睛，有着像雪山夜空里的星子一样清亮的光华，让人见过就不会忘记，我肯定那几天在大本营我并没有见过她。

　　方季玉和我们一起下到大本营，但之后就各奔前程。匆忙之中，我们当时并没有交换资料和联系方式，只知道她的同伴叫她“小四”或者“四小姐”。之后自然也就没有联系过。这事我后悔了几天后，也就渐渐淡忘了。
　　我当然没把雪山上面目浮肿、身姿矫健的登山客和眼前靓丽的OL联系起来，但她那双美丽清亮如星子的眼睛，却像永不会丢失的金钥匙，突然开启了我记忆之门。
　　果然就是她。

　　当天，玉锦屏竟然到底没有出现。

　　在我们等待了一小时后，方季玉接到通知，说明玉董突然有紧急事件需处理，今日已不能再到公司接受专访。所幸我与方季玉相认之后，相谈甚欢，足以让我忽略空等一场的愤怒。
　　小谢却不免郁闷，因为工作无法交差。
　　我看见小谢恹恹的样子，对方季玉说道：“你老板就这样不来了？你都不想点办法？你就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么？”
　　方季玉笑道：“你别急，这个包在我身上。几日内我一定另外安排时间，让你们尽早完成访问。”
　　我激将，故做怀疑状：“你老板会这么听你的话么？”
　　方季玉仍笑道：“这个你不用管，我安排就是。为了表示我们的歉意，今天中午我请你们吃饭。”
　　她的笑容像她的眼睛一样，有那种说不出的清亮的光华，我不禁瞧呆了，突然说：“我帮你拍一辑照片吧？”
　　说完吓自己一跳，这样地冒昧。
　　她笑意更浓，我才放下心来。

　　我们都是行动派，马上就动手。拍完室内，去吃饭，然后再拍外景去。小谢不能一直陪我们闹，饭后回社里复工去了。方季玉上班却似随意，只和秘书交待了声便走。
　　她又很配合。正好她办公室有放着几件备用的衣物，她也带了出来。她的车窗贴了深色膜，她会把车停在僻静处，让我做哨兵，她就在车里更换服装。
　　她每换出一种衣着风格来，我便找出一个适合这种风格的外景地。一切仿佛变成一个很好玩的游戏，而我们配合默契。
　　这个初夏的午后，天气明媚得像个少年梦。所有需要打交道的人都非常友善并帮得上忙，一切顺利，运气好得难以致信。最后，所拍到的成片，比我预想的还要多，还要好。
　　最后的外景是在网球场。她说辛辛苦苦穿了全套网球装，不肯拍了照片便罢，非拉我下场比试高低。难得她随时备了两支球拍在车尾厢，竟让我无法推辞。再说，我为什么要推辞？我心里狞笑，难道我磨砺十载的球技是吃素的吗？
　　不出意料，方季玉的球技果真高强。她体力自然不如我，居然也让我使出八成功力才打成平手。
　　在革命工作中能迅速地建立友谊，信然。一个下午的密切合作，已让我们相互熟悉；而这场球打下来，我们简直已成为惺惺相惜的老朋友。大战后，我带着方季玉去荣腾渔乡吃据说是申城排名一的荣腾小龙虾。可怜方季玉这国外长大的贵族女，竟然从没吃小龙虾这等几年前就已红遍大江南北祖国山河的民间美食，一试之下，大呼美味，要求把姜葱、干煸、椒盐、香辣四种口味各来一份。没想到方季玉口味颇重，又嗜辣，还是香辣最得她心，我点的沸腾鱼、香辣大嘴蛙、钵钵鸡她也很是喜欢。她狡黠地笑，得意地说：“带我来川菜馆，想整我吗？我家可是地道的川人，饭桌上没有辣菜是不开饭的。”
　　然后我们又去南昌路吃咸烤蟹来宵夜，终以饕餮美食，结束了这美好的一天。

　　有灵魂的模特，才使摄影师的工作有灵魂。我连夜把方季玉的照片做出来，心里不禁感叹。
　　照片中是完全不施粉黛的阳光女子，不论什么装束，都掩不住她身上那纯自天然的生气、四射的光芒，她照亮了整个画面，让一切环境、构图沦为模糊背景。当然，我相信如果是雪山、草地、沙漠、戈壁，如果是在那种辽远的天然景况中，我可以把她拍得更好。
　　不，是她的光彩与自然天地会更加相得益彰。

　　我约方季玉出来，拿照片给她看，等待她的夸奖。
　　照片我竟无一可减，只好全部分类做了处理，设计成一册方季玉的个人影像杂志。并选取了一张网球场上她无意中迎风抚发嫣然一笑的镜头，做成巨幅喷绘。
　　我觉得这份个人杂志是我一年来最好的作品，便理所当然的制作了两本，她一本，我自己收藏一本。可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她的时候，对于拥有自己的作品，我却又没那么心安理得了。但我自己要收藏一本那是肯定的，心一横，干脆就没向她提起。
　　眼见得她开始看得很欢喜，一页页慢慢地细看下去，却渐渐沉默。
　　最后她抬起头来，轻轻地对我说：“这些照片拍得真好，让我觉得自己的灵魂都是纯净温暖的。”
　　不知为何，我觉得她的神色有些奇特，平日清亮直视的眼神有些闪躲。
　　“我没有这样美好呢。”
　　她的话略停顿了一下，我听到一声叹息吗？明明谁都没有。
　　不过是片刻，她接着说：“我怎么谢你呢？”
　　“谢什么呢，这是你自己，照片只是个记录者，并不是创造者。”我阐述我的理论。
　　“如果下个月你和我一起去慕士塔格，我们还可以顺便去大漠……”
　　我厚着脸皮发出邀请，却被她截断：“我已帮你们安排了专访的时间，明天下午4时，地点仍是我们公司。”
　　“好的，谢谢。如果下个月……”我再次想提起邀约，我有信心可以为她做出一个最方季玉的写真集。
　　“我今天有些不太舒服，不如改天我们再聊？”她微蹙着眉头。
　　也许她真的是身体不舒服，但我的热心，凉了凉。
　　这话题便不能再说。

　　我心中闷闷的，走来伍月办公室逛逛，顺便通知伍月专访的新时间。
　　刚好小谢也在。
　　伍月道：“自然要就她的时间。”
　　“这个玉锦屏，一向低调，从没有照片见报，行家里见过她的人也极少。我也是很好奇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难得她肯接受摄影专访，怎可不抓住机会？”
　　伍月侧着头似喃喃自语，又似说与我听。
　　忽又对着我狞笑：“听说你被人家如花似玉的方小姐迷住，主动提出帮人家拍照啊？”
　　我扭头去看小谢，正看到她试图溜走。
　　被我狠狠瞪了几眼，她假装咳嗽喝水，不理睬我。
　　伍月一下子又很温柔地飘着眼波说：“欠我的那套照片，总要在你走之前拍给我吧？嗯？洛哥哥？”
　　我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勉力挣扎道：“月小妹，从小到大，我帮你拍的照片还少了？再拍还有地方放？照相机是会摄走人灵魂的魔鬼，拍多了人会傻掉的。”
　　“这个么，不用你管。一个人，可以这样的重色轻友吗？”
　　伍月的眼眶竟有些红红的，不知是否我看错。
　　这些女子，有时是不可理喻的。碰到这种情形，自然要快快闪开了是也。

　　不过，被伍月这么一闹腾，我心里倒是松快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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