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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肆舞·物是人非 ...

  •   “泠儿,对不起。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这句对不起,我大概也没有资格再对你说别的什么,如今我将离开人世,唯一希望的是你能将我忘记。”
      那封信中,依旧是俊秀挺拔的字体的笔迹写着这样的话,上面滴上了谁的泪,蓝黑色墨水洇开在纸面上,像是开出的一朵忧伤的花。
      果然如他所说,他已没资格再说什么,当年来到国外,比内地好太多的条件终于让他一腔才学得以施展,因为作品中融合了最醇厚的中华文化,韩矅在文艺圈立刻红了起来,并且与一个同道中的女子共结连理,却一直未告诉伊泠母女。大概想到她时仍会觉得愧疚,可是那样的愧疚终于也没有强过事业有成的喜悦。然而在这样的时候,他和妻子在一个寒冷的冬日外出,却没有加衣物,回来时发了烧,青年时已经痊愈的哮喘却因此而复发,并发的心脏病呼啸而来,妻子还未及反应,他已经垂危。
      整理遗物的时候,妻子在他的柜子里发现一个小盒子,盒子里面放了两封封信,蓝黑色墨水,清逸的汉字,一封是给父母,另一封是给伊泠,好像他早就预料到这样一天。她自然不知这个“伊泠”是谁,便把两封信都寄回韩矅父母那里。最后辗转,连同韩父给儿媳妇一封安慰的书信一并寄了来。

      救护车一路疾行到医院,韩依一直低低哭泣。医生把伊泠抬到急诊室,让家属去办住院手续。云瑾正要去,韩依却将医生开出的票据拿过来,说,“还是我来吧阿姨,妈妈的证件在我这呢。”
      说着甚至给了对方一个微微的笑。云瑾愣了愣,看她转身迈出一步,却一个不稳险些摔倒。
      林熙连忙伸手去扶,她轻轻说,“没事,绊了一下而已。”
      然后甩开他的手,自己扶住墙定了定神,便向收银处走过去,空旷的走廊里脚步声笃定从容,还哪有刚刚跪在地上哭泣的样子。
      云瑾叹了口气,在长椅上坐下来,“这孩子,和她妈妈一样的性子,什么事自己忍着,不吭声,打落牙齿和血吞。”
      从林熙手里接过那封信,打开看一遍,感叹似的摇摇头“当年韩矅就是看上她这种性格吧。然而这样坚强的女子心里面一定有最脆弱的地方,可笑韩矅与她相伴这么些年却没有看透。也许看透了,可是人,终究是自私的,什么样的爱情能经受住时空和名利的双重考验,还是伊泠太痴了…”
      过一会韩依拿着收据回来,在对面长椅上坐下,要了信来看。秀致的眉忽的一挑,突兀的笑了笑,“父亲以为,他离去这么多年又了无音讯,母亲一定会恨他抛弃自己,殊不知母亲对他的感情从来就没有变过。有时想想真是为母亲感到不值,当时左邻右舍流言蜚语不知有多少,母亲依旧总是挺直了脊背为父亲辩护。从前在父亲身边时爱哭爱笑的样子也尽数收敛起来,只是在喝醉的时候才流出眼泪。父亲当年说母亲跳的梁祝不够好看,但是他没有见过三年前母亲跳的那支舞,感到母亲的那些难过的心情,那些近乎于绝望的情绪,让人看了便觉得悲哀。可是纵然是那样的时候,母亲仍然选择了继续活下去,还会想念父亲,还会期盼他能回来。而现在,父亲却说着什么,‘只愿你将我忘掉’,大概这对母亲而言,是最残忍的话语。”女孩子的声音清冷,不知道在向谁说着。
      医院中有着素白色光滑的墙壁,长长的走廊回荡着她好听的声线。云瑾闭上眼,突然觉得,她又回到了18年前,她和伊泠在公园中散步,天有着宝石般纯净的蓝色,春天暖暖的风吹过阳光的味道,道旁树后突然走出的男子,有着英俊而干净的微笑。她看着他走近,变戏法似的簪一朵玫瑰在伊泠发间。
      她低声问,“泠儿这是谁啊?”
      然后看着一向不苟言笑的伊泠红了面颊,声音出奇温柔说,
      “这是……我未婚夫韩矅……”
      物是人非,岁月果然如刀。
      可是,韩依,她还是个孩子,却要一夜之间这样残酷地长大……云瑾瞧着韩依娟秀的面容,眼圈潮了……她忙低下头。
      三个人不知在急诊室外等了多久,过一会林熙的父亲林宵也加入了等的行列,“手术中”三个鲜红的大字简直让人毛骨悚然。韩依无意识的将信纸对折再对折,然后打开捋平,又卷成一个纸筒,反反复复的把一沓纸翻过来掉过去,空气中持续着纸张被翻动的脆响,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中也不觉得很闹人。云瑾把头靠在丈夫肩上,闭着眼,手却攥得紧紧的。
      林熙实在是受不了,于是起身说,“那个,我去打杯水。”见几个人都像雕塑一样坐着,耸耸肩站起来。
      突然急诊室的门被推开,坐着的三个人都几乎跳了起来,韩依更是脱口而出,“她怎么样……”
      护士看了她一眼,问,“你们中谁是‘韩郎’?”
      几个人的脸同时变得煞白。
      “怎么,没有?”护士语调颇为奇怪,“病人似乎有话想对他说。”
      四人面面相觑,结果云瑾推了自己儿子一把,“你去吧,你声音和韩矅年轻时最像。”
      护士:“……”韩依愣了愣,然后说,“麻烦你了,安慰安慰母亲。”
      林熙:“……”
      林熙没有用多久便走出来,关上门的声音像是一声叹息。
      韩依忙问,“怎么样?”
      “没什么,说她想跳舞给我看,翻来覆去说了两三遍,我说好好。”
      见韩依明显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忙又接口,“那个,医生说她命似乎是保住了,但是……但是医生说因为伤到了头,所以可能出现记忆混乱……甚至是……失意……。”
      后面的话越说越低,看韩依眨眨眼,脸上的肌肉动了一下,似是扯出了一个笑,
      “那样对她,也没什么不好。”
      身子摇晃一下,突然毫无征兆的倒下去。

      林熙坐在医院花园里的长凳上发呆,韩依蜷着身子睡在旁边,身上盖着云瑾的披肩似乎睡着了,但是呼吸略有些急促,好像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她的黑色长发把脸挡住一半,剩下的一半投射在月亮的阴影里。
      医生说她会突然昏倒,大概是因为知道母亲没事,所以紧绷的神经突然松下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大概就好了。结果把她抱出来后她很快就醒过来,然后说“林熙我睡一小会半个小时候叫我”然后就又睡着了。
      他很担心,一下子父亲死了而母亲失忆,不知她受不受得住。但是他想,自己一定要陪在她身边。天上黑漆漆一片看不清月亮,天气闷闷的,一场雨蓄势待发却始终没有降下来,让人有些烦躁。他叹了口气,阖上眼也准备歇一会。
      突然被天上的雷声惊醒时,发现韩依并没有在他旁边。他吓了一跳,却一偏头看见她在不远处空地上舞蹈。那不再是下午她穿着端庄繁复的舞服跳起的那样华贵的舞蹈。她的脚步凌乱不稳踏出又收回,像是喝醉酒;她手臂扬起又放下,好像是无人应答的呼喊。那样像是疯狂的姿态,却突然给人一种绝望的美感。不管怎样努力也挣不脱身上的绳索,用尽全力呼喊却无人应答,想要逃离却发现身在迷宫深处,无论怎样走都只是回到原地,那样可以命名为挣扎的舞姿。
      雨终于降下来,豆粒大小的水滴砸在地上,叮叮咣咣的响,越来越密的雨珠打在人身上都发疼。
      可是舞者没有停下来,她随着雨声踏着脚步,像是踩着音乐的节拍。她停止了其他动作,抬起手臂旋转,仰着头看漫天压下的雨水。
      她叫他的名字,“林熙!”她跑过来拽起她的手,她拉着他在雨中奔跑。
      她叫“林熙!我父亲他走了!他就这么丢下我们走了!他真是个混蛋!我恨他!恨他!”
      “韩矅你真是个混蛋!”
      然后是她大口喘气的声音,中间夹着一两声哽咽,然而却没有停止奔跑,
      “林熙!你一定不要像我爸爸!”
      “林熙……”她突兀的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他。
      她的眼睛是最深沉的黑色,明亮如星子,却浸润着化不开的凄凉。
      “林熙,那些海誓山盟,我都不信。那些王子与灰姑娘的故事,都是骗小孩子的。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戏,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样的句子只属于古老的戏曲,都是做不得真的。”
      “所以林熙我不想要你什么承诺,我们还年轻,说出那些话也不过是自欺欺人。如果有一天你厌倦我了,不要像父亲似的一走了之,起码你要让我知道。”
      夜雨中,她的话被雨打碎,在风中零落飘散。但是他始终没法忘记,那天她脸上弥漫的泪水与雨水,一般冰凉的温度。她抿紧嘴唇,大大的眼睛眼神倔强,左手抓着他的前襟,右手紧握成拳抵在他胸口,那双手没有颤抖。
      “林熙,我要坚强,我要比任何人都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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