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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阕 恍,再相逢,金风玉露初凉夜 02 ...

  •   视线从侍卫长身上一扫而过,再扫过凉牙那张桀骜不驯的脸,最后,落在了他身上。

      她在盯着他看。

      他忽然心中一阵虚软,只觉那视线穿透他的身体,在窥视他心底的秘密,仓皇将脸转了过去后,才发觉自己还未出招,便落了下风。

      “你是能话事的人么?”

      一个女声,低低哑哑,轻轻柔柔的,并不清脆,也不妩媚,然而听入耳中,却觉得心也软软的,十分舒服,百般受用。

      他一怔,与凉牙对视一眼,才沉声道,“你想做什么?”

      “你可见过我身边的女孩子?”

      女子一手捂着心口的箭伤,一手在空中比划着,“她大概与我差不多高,脸是鹅蛋形,眼睛很大,长得很漂亮……”

      她说话的时候,眉心微微颤抖,看来是扯动了伤口疼得厉害,说起来也是稀奇,她受了一箭穿心的重伤,竟也死不了。

      “好了我们知道是谁了,”也不知道是不忍心还是不耐烦,凉牙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你不就是指你身边那名唤作涂涂的婢女么?”

      “去把她带上来。”他侧脸叮嘱,侍卫长便退了下去,不多久,便有人抬着一名侍女装扮的女孩过来,毫不怜惜地扔在地上,那侍女遍体鳞伤浑身是血,眼看也是半死不活。

      “菇菇!”女子顿时脸色大变要扑上去,凉牙使了个眼色,便有几名侍卫窜上去,将她死死制在地上。

      大概是拉扯的过程中牵扯了伤口,她痛得齿间溢出声来,辛夷不禁眉一皱,“你们小心些,她受了重伤,能有多大力气。”

      “十年前,她的王兄在刺杀雾华公主的时候,就该预料到今日的报应了。”凉牙笑得毫不留情,淡扫了他一眼,“怪了,你平时比我还狠的,怎地今日竟妇人之仁了。”

      “我是怕她死了,反而套不出话。”

      辛夷淡然回道,而后,走至女子面前,双手钳住她的下颌,逼迫她抬起头来,“我不管你这名侍女是叫涂涂抑或什么姑姑,你想保住她的性命,便老实交待出汧王疏祠的下落!”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是有些发怔,黑亮的眸子定定地与他对视,仿佛是不明白他所问何物。

      辛夷心中有些异样,凉牙却有些反常的焦躁,“少装失忆了,别告诉本大爷你中了一箭便连自己的王兄去哪都不记得,若是这样,本大爷便直接将你跟你那婢女拉去活埋省事!”

      一瞬光从女子黑亮的眸里一晃而过,因为闪现得太快,竟仿佛从未存在过般。

      然那之后,眸子里的茫然却消失了,女子眼波微转,启唇一笑,“若是我告诉你了,你会放我们走么?”

      自是不能。

      不仅你的王兄,你,以及你所有的王室血亲,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辛夷心中默道,凉牙则是一声冷笑,抽出佩刀指在那侍女的颈上,“你不说,你的婢女便会当场死在这里。”

      “你若杀了她,我便当场自尽。”

      女子笑着回道,竟是不慌不忙,“王兄的去向只有我一人知晓,我死了,你们再无一人能够引他出来。”

      凉牙冷哼道,“想死可没那么容易!你不老实交待,本大爷自有手段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们干不出来的!”

      “那好,请尽管来。”

      女子扬起下颌望着他淡淡道,“我身受重创,也已撑不得多久,说不定你折腾到一半,我便撒手解脱了。杀了我,你们也好全心浪费时间在搜索我的王兄身上,多好呀,搜寻一辈子,一辈子都不会失去千里追凶的乐趣。”

      凉牙脸色有些难看,他没料到这女子的话语竟然这般锐利,一下子便戳到了他的痛处!

      自从攻破汧王宫后,汧王疏祠就彷如人间蒸发了般,出动十万大军地毯式的搜索也毫无收获,若非如此,也不需他们不辞辛苦大半夜爬起来跑到这憋闷干燥的囚车里审问一个刚从鬼门关跑回来的人。

      他几乎便要发作,却被同僚及时拦了下来。

      “你若愿告知汧王的下落,在下会向陛下上奏,放你们二人平安离去,从此以后,我大羲国将不会再与你主仆二人为难。”

      硬逼无效,辛夷软招接上,他生得并不如凉牙俊美英武,也没有凉牙那种浓郁的男人味,却胜在面皮斯文,五官清秀,微笑起来,宛如春风拂柳,让人心扉暖暖。

      然而领教过他手段的人便会知道,这温和笑颜不过鳄鱼的眼泪,假象罢了。

      女子摇头,“不,你诓我。”

      辛夷认真道,“若不信,在下愿发下毒誓——假若方才有半点虚言,我辛夷将受天打雷劈,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女子默默地看着他将誓言许完,却是笑得咳嗽起来,“咳……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你上不上奏对我的命运根本没有影响,生杀大权在你的主子,只要你的主子不肯放过我,你说再多好话也无济于事,咳咳……我不知道你位列什么官职,可从你们身后那话痨大叔的态度来看,你们想必都是御前的红人,也自有自傲的本钱,可是我要警醒你一句,你权力再大,也不过是你主子的犬牙,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过说来好听,只要那人依在,你也不过是个奴才罢了。”

      “——你!”“啪”一声,辛夷的笑颜从顶部开始裂开,露出下面一张动了真火的怒容。

      他的伪装并非坚不可破,然而,这般毫不留情地戳穿并且羞辱他的,她绝对是第一个!而且,她那番钻心入肺的嘲笑,分明是在挑拨他与陛下的关系——她不仅没有上当乖乖交待,反而将了一军给他,甚至连带他的主子一个狠狠的还击!

      这女子……真是传言中那名软弱无能的汧国公主?

      他心中又是惊,又是疑,竟吃不准该如何对付这名弱不禁风半死不活的女子,她明明被人制住跪在地上,然而周身散发的气息却连他也觉得受了压制。

      凉牙显然也被这话语呛到了,绷着一张俊脸,面上青白交加,右手紧紧攥着腰刀,彷如一只弓紧了腰,随时会扑上去将猎物撕个粉碎的云豹。

      不可冲动!

      辛夷强压下心中汹涌波涛,用眼神制止了他,若是被主子知晓他们来审犯人反而被犯人气得动手灭口,也没脸继续待在御前了。

      “你到底想怎样,千凝公主?”

      他如临大敌地盯着那名慧黠如狡狐的女子,声厉色肃,“汧国已灭,复国无望,你不要指望做些小动作便能改变什么。”

      “我是一国公主,国土虽失,尊严依在,我想活着,可不喜欢被人胁迫。”女子微微一笑,“你们若愿替我的侍女治好伤病,或许我会愿意为你们带来更大的价值也说不定。”

      “你一名亡国公主,还能有什么别的价值么?”

      凉牙用眼神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一番,故意用一种猥亵的语气羞辱道,“你这副皮囊倒是不错,前凸后翘,玩起来想必手感极好,不过,你可别指望用美人计会有什么转机,尤其是对我们陛下,相信我,若要勾引陛下,你只会死得更惨。”

      “我有没有更大的价值,不是你们说了便算的。”

      女子蔑笑,目光穿过他的肩膀,望着他身后暗处,朱唇微勾,“羲王陛下,您说呢?”

      辛夷一惊,霎时转过头去,果真见得不远处一道修长白影逆光而立,也不知几时来的,竟连武艺高强的凉牙也没有发觉。

      “你别怪我,”凉牙耸了耸肩,有些无奈,“陛下向来神出鬼没,何况,我刚才被这女人都快气疯了,根本没注意身后。”

      “陛下……”辛夷急急跳车跪下,也顾不得这草地肮脏,“臣……有辱使命……”

      明明不过一名半死不活的弱女子,却让他们两名御前红人无计可施,若被世人知道,他们不丢脸,也会让陛下面上无光。

      “不,挺好的。”

      一个含笑的声音传了过来,竟然是出乎意料的温和清朗,让人不禁想起了那山野幽林间的潺潺清泉,习习微风,“寡人看了一出好戏,十分有趣。”

      亲切委婉毫无压迫感的语调,仿佛是儒雅的教书先生在对犯错的学子循循善诱,女子平静的眼眸里也不禁现出一丝诧异。

      拥有这般温雅柔和嗓音的男子,会是……一国之主?

      “……臣等没有达成任务。”辛夷赧然不肯起身。

      “无妨,寡人发现了更有趣的事情。”

      那个声音依然饱含笑意,彷如说着什么无关痛痒的笑话。

      然而女子面色却有些变了,因为便在这一刹间,有两道视线穿透昏暗落在她身上,话语中的意味深长,竟让她没来由地心中一悸。

      “千凝公主。”

      忽然,他开口唤她。

      她睫羽一颤,迟疑了一下才开口,“……是。”

      “你的勇气与果敢让寡人钦佩,你说得对,你对于寡人来说,别有价值。”他笑着点了点头,“来人,带公主的近侍去疗伤。”

      “一定要治好她……”当四名侍卫用担架将地上浑身是血的侍女抬走的时候,她紧紧盯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忍不住多交待了几句,“她从小便怕疼,你们一定要温柔些……”

      “放心吧,”凉牙冷嗤了声,“我大羲国的李医女,可是‘活人不医’鬼医裴沅的弟子。”

      “辛夷,凉牙,你们在外面候着。”

      那温和的声音再度响起,“寡人有些话,想单独跟公主谈谈。”

      辛夷一惊,与凉牙面面相觑,凉牙立时抗议出声,“陛下,不可!这公主狡诈得很,臣担心陛下……”

      “那么,你是觉得她能伤到寡人?”

      那声音不过回了一句,凉牙便再没了言语。

      隐隐地听见外面的风声,以及草叶摇摇晃晃彼此厮磨的声音,外面,起了大风呢。

      寂寂的夜里,彷如只存下两道气息,一个气若游丝,虚弱疲惫,一个沉稳平和,淡定从容。

      一如初始时,失去钳制亦是扶持的女子静静坐在地上,用仅存的力气支撑着挺起脊梁,不让自己因为虚弱而失去了气场,乌白的唇被贝齿默默咬紧,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将目光洒向前方。

      那里,一抹颀长的身影正缓缓从暗影中走出,一步一步,一厘一厘,仿佛从宿命尽头而来,他便这般缓慢温和地,惊鸿游龙地,走入了她的生命。

      那是一抹惊艳得穿透心灵的雪白,将那惊世骇俗的美丽从眼到心刻在了她的灵魂里,他着着一身金纹白色长衫,游走在银色月华中,唇角一抹温雅浅笑,彷如曳曳烛光,将这昏暗的牢车一下子点亮了起来。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这样的诗句,彷如是为他而生一般,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她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将这句念了出来。

      他偏偏还有着一双罕见的浅赭色眼瞳,一双,无法用言语形容其美妙的眼瞳。

      若你见过浸润在潺潺幽泉中的和田美玉,便会想起这眸的莹润温泽,若你见过汪洋碧海下的无尽深渊,便会念起这眸的幽深暗邃——这是,独属于那人的瞳眸,上穷碧落苍苍,下尽黄泉茫茫,天大地大,独此一人耳。

      美丽的物事她见过太多,然则此时见得那赭玉眸子竟看得痴了,魂儿坠入他的眸海,几乎便要忘了身处何处。

      猛然间,一脚踏入漩涡,内心一种异样的惊惶生了出来。

      如履薄冰,步步惊心,她禁不住收紧了十指,竟觉无数清汗从背后毛孔里淌了出来。

      她怕……这个人。

      不是害怕,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只消见面便会心跳停滞的惊惶……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许久之后才明白,这便是宿命吧。

      从一开始,她身体的自然反应便告诉她这是谁了,只是,那时的她,还不懂,更未思虑过何从把握。

      而他一直含笑望着她,望得她心中愈发不安起来,同样是温文亲和的笑容,辛夷是为了伪装与迷惑,而他的笑容,却是种毫不掩饰的攻击。

      柔和的视线,却仿如最尖锐的利器,毫无痛感地刺入人的胸口,将内心一层层地破开,找寻出那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

      “……你想对我,说什么?”

      她抵挡得十分辛苦,后背的衣服,皆被冷汗浸湿,比起武力,心理攻势方是最厉害的武器,适才她施加给他手下的,他变本加厉地还给了她。

      这个记仇的人。

      不肯让眼神离开他的笑容,她鼓足勇气继续与他对视,她只是输了这一回合罢了,若是避开了,便是一败涂地,他会毫不留情地击溃她,让她再也没有还手之力。

      “你很勇敢。”

      最后,他笑了,原本便惊艳绝伦的容颜因为这暖暖的一笑愈发惑乱人心,“敢与寡人对视这般久的人,实在不多。”

      “是么,我没什么感觉。”她粲然一笑,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这种时候,逞口舌之快可无济于事。”

      他笑着将双手笼进袖里,眼眸里赭玉的光芒将她整个笼罩。

      “你不是千凝公主,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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