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锢的新娘》千斛明珠

47、分手

　　清风如醉，满枝樱花疏狂而舞。绯红细细碎碎，落了一肩。
　　风姿俊朗，也不过是相对无言。曲晓抿了抿唇，见雅彦容色苍白，显然是被他毫不留情的话语所打击，一时也有几分不忍心。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虽然一为储君，一为臣子，但是感情亲如兄弟。他只见过雅彦流连花丛的不羁，见过他的玩世不恭，却从来没有一次看见过他这般沮丧。
　　眸光黯淡如子夜的星辰，一直往黑色的深渊坠落，再不复见。
　　可是一想起正被困在这吃人的皇宫中，受尽折磨却为了他默默忍受的姐姐，心中涌上来的不忍心便被生生压下去。
　　曲晓转身离去。
　　雅彦没有再拦他。他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曲晓远去的背影。半晌，闭上了眼睛。眸中暗流汹涌，终于收敛。
　　曲家的人啊，一脉相承的倔强。
　　曲晓已经是态度坚决，似乎不达到目的便不肯罢休。王太后气极，一连几日为此烦忧。最终，召见了淳于清河。
　　“你来了？”
　　“念央见过王太后。”淳于清河走近，恭敬地向座上的王太后行礼。
　　“坐吧。”王太后并未看她，言语淡淡。
　　“是。”
　　女官恭敬地斟茶。皇室的做派，向来是讲究精致。便是在茶具的选择上也是用了十分的心思。上好的景德镇白瓷，瓷杯身上描绘着的正是新西莱的最高象征--碧玺樱花。每一枝皆是栩栩如生，宛如一低头便能嗅到樱花淡雅的香气。更何况是茶叶。
　　“你尝一尝这茶滋味如何？”
　　“滋味甘醇，唇齿留香，沁人心脾。”淳于清河微微抿了一口，继而答道。
　　空山新雨。
　　新西莱最珍贵的茶叶。雨后初晴，新叶嫩蕊，采摘之后不需要发酵，也不经揉捻，香气天然淡雅，一年也难得有几斤。又必须以新兰的雪泉冲泡才能得其精髓。是以，娇贵而难得。
　　“空山新雨，即便再是珍贵香醇，如若离开了雪泉之水，其味也难以发挥其一。那时候，它也不过是茶叶之中的残次品。你说是不是？”
　　“王太后说的是。”
　　“念央。”王太后叫她，声音几分委婉，几分提点，“你也知道我今日为什么要叫你前来。曲晓虽然是曲家的掌舵人，但是他年纪尚幼，所思所想终究有欠考虑。他是你的弟弟，有些话你去和他说，相信他会听得进去。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顾全大局的好孩子。你会懂得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是吗？”
　　话已至此。意思分明。
　　王太后已经是在对她下最后的通牒。空山新雨珍贵，却不能离开雪泉之水。曲家势大，一旦离开皇室的依仗，终究也算不得什么。曲晓以放弃军权来求取她的自由，却是在自毁前程。曲家，不能这样落败。而王太后，也无法容忍如此明显的威胁。是以，想要通过她去劝服曲晓打消主意。
　　“是。念央明白。”
　　王太后颔首，大约是见她如此顺从，声音也柔和了几分。“好，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这样吧，你和曲晓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见面了。今天，便出宫去看看他，一叙姐弟之情。”
　　“谨遵王太后之命。”
　　许久没有回家，景物依稀，只是再见已是恍如前尘。“阿姐。”
　　“晓。”淳于清河正望着庭院中央的那棵樱花树出神，听见身后曲晓满含欢喜的声音，便回身而笑。
　　“阿姐，你站在这里瞧什么？”曲晓笑意盈盈，那模样浑然不似曲家断言杀伐的掌舵人，只是对着姐姐撒娇的小孩子罢了。
　　“我只是在瞧这棵树。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是我们亲手种下的它，那样小小的苗，似乎瞬间便长成挺拔的树。”
　　“我当然记得。”曲晓笑了笑，“阿姐那么多年没有回来，自然觉得它是长得快，只是我一年一年瞧着它抽纸拔节，倒也不觉得多快了。”
　　“是吗？”
　　“是啊。”曲晓拉着她走进屋子里，吩咐女官去准备点心，又给她斟茶。“阿姐，我总算是见到你了。”自从听说雅彦将她囚禁，他又气又怒，却也无计可施。忧思难眠，最后终于忍受不住，孤注一掷地威胁了皇室。这才有见到她的今日。
　　“你消受了。”算起来，其中也有几分他的责任啊。
　　“傻子。”淳于清河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声音带着浅笑，“你自责什么？晓，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得到淳于清河的安慰，曲晓的眼眶却一下子红了。他怕叫她看见，惹得心疼，便低下头去伏在她的膝盖。“阿姐，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因为我当初将你强行带回新西莱，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那些都过去了。你瞧，我现在不也很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曲晓拼命摇头，“雅彦他那样对你，我都知道的。这一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当初就不应该为了曲家，委屈阿姐你嫁给他。”他抬起头来，目光坚定，“阿姐你放心，就算是要我放弃现在的一切，我也不会犹豫。我一定要换回你的自由。”王太后既然将阿姐送回来，想必也是对他的所为有了惧怕，又是对阿姐施压要她回来劝服他吧。
　　哪里有这样容易的事啊。
　　王室，未免想的太美了。
　　淳于清河的身子不自觉地僵硬。她的手指曲起，微微一颤。“晓。其实......”
　　曲晓却打断了她。“我们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阿姐你好久没有回来，理应开开心心的。”
　　淳于清河微微沉默，继而微笑。“好。”
　　“阿姐，这些都是你最喜欢吃的点心。你尝尝。”曲晓笑眯眯地将点心夹起来喂给她。
　　淳于清河就着筷子咬了一口，点头赞道：“嗯。味道还是和以前一样好。”
　　“当然了，原先在家里做点心的那个范师傅，我又派人去把他找回来了，专门给阿姐你做点心。”曲晓得意洋洋，“晚上我们出去看烟火好吗，阿姐？”
　　因樱花秀美，成全了整个国度了丽色，永不褪去。每一年的五月，新西莱都会举行盛大的烟火节，愿以此酬谢神灵的眷顾。新西莱的上空将有足足三天会被绚烂的明光流火所覆盖，倒映在海水，宛如繁花重叠，美不胜收。这无疑是极为热闹的节庆，国外游客也是慕名而来。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在燃放烟火的钟声敲响以后，人群更是拥挤。四处响起的惊呼声，欢笑声，烟火冲天的啸声，交织成一片。
　　“阿姐，小心点。”曲晓紧张地护住淳于清河，将她从人群里带出来。
　　考虑到盛军出行会影响节日的正常举行，曲晓也只带出来几个侍从。只是，街上拥挤，这下子也不知道被挤去了何处。
　　“我没事的。”淳于清河摇头，安抚地笑道。“又不是玻璃做的，不至于挤一挤就碎了。你何必这么担心。”她拍了拍他的肩，仰头望满目璀璨，“烟花真好看。不争朝夕，只求绽放。可是，一瞬间的绽放将会定格在多少人的记忆里，永恒存在。”
　　“阿姐。”曲晓望着淳于清河，薄唇微抿。“对我来说，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他的语气认真，神色凝重，像是正给下属传达命令，谁知道竟是说一句堪称“孩子气”的话。淳于清河恍然觉得像是看见小时候的曲晓。小小的，倔强又可爱，将她当做领袖崇拜的弟弟。心一下子就软下来。“我知道。”
　　曲晓没察觉她心思的偏差，仍旧一本正经地说道：“所以阿姐，你永远都值得最好的人。最初，我以为是雅彦，可是我发现那是错的。而他，才是最爱你的，也是你爱的那个人。”
　　曲晓慢慢地退开，淳于清河的瞳孔倏地缩紧，她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漫天的烟火，繁复了天空，在那一片鱼龙蛇舞之中，俊秀无伦，蓝眸如海。夜风轻轻地吹卷了他衬衫的一角，像是跃跃欲飞的白蝶。包裹在黑色长裤的双腿修长，一步步地向着她走过来。仿若每一步都踏着过去的回忆。那些甜蜜的，青涩的，心碎的，绝望的纠缠几乎在瞬间倾袭了她。
　　“怎么会！”
　　逃。
　　多么没有用，她的本能反应竟是遁逃。
　　可是曲晓摁住了她。“阿姐，别再逃避了。我想你幸福。我想你，靠近你的幸福。”
　　“你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曲晓离开，淳于清河愣愣地站在原地，默然无言地望着停在几步之外的花扉雪。“你瘦了。”沉默了很久，最终花扉雪开了口。他的声音轻轻，在夜色里婉转成一曲歌。
　　“你也是。”
　　又是一阵沉默。
　　烟火烂漫，融融的暖光照耀着容颜。蓝眸荡漾的温柔盛满了睡莲，轻轻地吹走一夏的风华。“小淳。对不起。我没有能够遵守上一次的约定，从此以后再不见你。”
　　“我很想你。”
　　不过四字，淳于清河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咬住了唇，将盈眶的泪意逼回去，才使得自己不至于太过狼狈。“扉雪。不要这样。”
　　“小淳。真的对不起。你为我忍受那么多，我却一无所知，甚至恨着你的无情。如果不是因为纪苹果，也许我这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错的那样离谱，几次与你错过。”
　　“都过去了。”
　　“那你愿意，再原谅我一次，愿意和我走吗？”
　　淳于清河猛然抬了头。
　　眉目俊秀的少年，从年少时一直苦苦恋着她，用尽手段却也受尽了她折磨多年，依旧不改变心意，痴痴爱着她的少年。
　　她怎么拒绝？
　　又怎么答应？
　　“我不能......”手指点在了红唇，剩下的话一并被堵住。
　　“别急着回答。这一次我希望听见的，是你内心真正的答案。王室，难道就真的这么不可战胜，而你们曲家就注定要依仗王室才能维持家族的荣耀，你一点都不相信你弟弟的能力？小淳，请你听从你的心，认真地回答我。无论答案是什么，这一次，我都不会再强求。好不好？”
　　淳于清河沉默。
　　“我不能。”
　　三个字，字字俱灭。他眼底温柔的水光终于不见，惊心的荒芜大片横亘，将蓝色冻结。
　　这个结局，或许从他决定飞来新西莱找她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即便知道她心里念着他，即使她的弟弟曲晓手段霸道干脆，愿以军权交还她的自由，可是在家族和他之间，他注定会是被牺牲的一方。
　　可是，他没有任何的立场和理由去责怪她。
　　她承受了那么多，他又怎么忍心？
　　“我知道。小淳，我知道了。”花扉雪点头，“你要好好的。”
　　他转身。因为微笑再也无法在他的脸上停留太久。他骨子里的强势就如魔鬼，无法抑制。在听见她的拒绝时，绝望的寒潮涌上，心底就有个声音在怂恿他--抢过来！将她强行带回去！
　　花扉雪握紧了拳，生生地将念头压下去，举步离开。
　　可是他没能够走远。
　　淳于清河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他。
　　“我不能。”淳于清河死死地搂住他，埋在他的背上的脸瞧不见表情，只是声音轻微带着颤抖。“我不能就这样让你离开我。扉雪。扉雪啊。我以为再也不见你，我就会死心，可是我不能。我无法面对雅彦，更加无法面对心里满满都是你的自己！我爱你啊，我爱你啊，可是我却做了新西莱的王妃，做了雅彦的妻子！”
　　“你怎么能够在我这样一次次地伤害你以后，依旧情深，依旧爱我如初？”当看见他转身的时候，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生命的预感令她慌了神。
　　她以为自己能够放弃，能够继续任由两人变成越来越远的平行线。只要雅彦同意放手，她便回去曲家，一人终老也好。
　　可是，她的心不愿意了。她的心挣扎着，促使她将他留住，紧紧地抓着。
　　“你再说一次。”花扉雪僵直了身子，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可以感受衬衫已经被濡湿一大片。

　　花扉雪取下她搂在腰间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一手轻轻地抬起她的下巴，注视着盈满泪水的紫眸，用温柔地堪称诱哄的声音道：“小淳。你再说一次。”
　　他的目光灼灼，隔着朦胧的泪光，淳于清河也能看清他眼底的期待。她方才情绪激动，想不仔细究竟说了些什么，可是她心知肚明。“我爱你，扉雪。我爱你。”字字清晰，将他最想要听见的话说给他听。
　　星灯一盏一盏地在他的眸中点亮，宛如在蓝海升起的水光，明亮如白昼。莲花依次，重重叠叠，倾了城池。不可抑制的欢喜，像是潮水汹涌，从心底一路传遍了四肢百骸，几乎要将他灭顶。
　　他等了那样久，久到所有的颜色都在他的世界里淡退，等到他以为今生今世都等不来这一句的绝望时，却听见了。开败的白蔷薇一夜之间开遍，温柔细微，雪尘如海，美得惊心动魄。
　　“我总是不能够告诉你，我真正的心意。可是扉雪，我......”剩下的话已被他的吻吞灭。
　　他吻得那般热情，将他的喜悦和激动一并喂给她知。她微微一怔，继而环抱住他，回应着吻她。
　　樱花树，缤纷的花被微风轻轻吹落在了重叠的影，细细碎碎的颜色。漫天的烟火照亮了半边天，欣赏着烟火的人们无意间看见树下紧紧拥吻的一对。高瘦清俊的男生将怀里的爱人搂紧，辗转亲吻，神色如此温柔醉人。而怀里的人虽然瞧不见模样，身形窈窕，未被紫纱裙遮掩的皮肤宛如白玉，一头又黑又亮的长发，像是墨泉流淌，料想也是绝色。
　　这样的画面，实在是极美。看见的人无不是心生羡慕，与身边的亲友爱人对视而笑。偏偏有一人，容色苍白，宛如雕塑。
　　他静静地站着，颀长的身躯宛如玉树，在夜风里寂寂。明眸荒凉，唇色惨白一片。他却丝毫没有觉察，只是定定地望着樱花树下亲密拥吻的那一对。
　　他虽是不曾靠近，可是仔细辨认着她的唇形，他也能够清清楚楚地知道她说了些什么。这已叫他如遭雷轰。
　　她说，她爱他。
　　终于接待完锡兰的使团，得知王太后派人将她送回曲家后，顾不得一身疲惫便匆匆赶来，希望能够和她一起共赏烟花，结果却听说曲晓已带她出来。他便又赶出来寻。可是这一刻，他却希望自己根本没有来过。
　　如果不曾寻来，他就不会看见这叫人肝肠寸断的一幕。也许，还有理由继续欺瞒自己，终有一天可以将她感动。
　　“你看见了，雅彦。”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熟悉的声音在劝，“阿姐心里的人是谁。再勉强下去是不会幸福，只会两败俱伤。”
　　“是你安排的？”怒气绷紧，横亘在心间。双手已经握成了拳头，他努力克制住自己不招呼到面前这张俊秀的脸。“曲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至少她现在的头衔，还是新西莱的王妃！
　　“如果不是你执意不肯，阿姐早就应该和他回到A城！你以为是我要羞辱你？王妃的头衔，阿姐不稀罕，我们曲家也不稀罕。我只希望她快乐。而这份快乐原以为是你给，结果你根本给不了。”
　　“在你的身边一天，阿姐有真正笑过吗？她可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你？”顺着曲晓手指的方向，雅彦的瞳孔有着瞬间的缩紧。
　　那个男人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眼神爱恋而缱绻，而她微微仰着脸看他，对他的动作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排斥，唇边微微的笑意淡淡，却是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所展现的轻松和温柔。尤其是她的眼神，即使隔得如此远，他也能够感受到那一双盈盈动人的眸中，此刻盛满的是如何醉人的光彩。
　　一败涂地。
　　当真是输的一败涂地。
　　雅彦抿住了嘴唇，不忍再看下去。他转身离开。
　　曲晓站在原地，回望了一眼淳于清河，便追着雅彦去了。

　　皇宫的角落。樱花翩跹，夜风如歌。寂静中惟闻见美酒的清香，散开一片。
　　“为什么？”雅彦狠狠地灌了一杯酒，俊美的面庞写满了心伤。“到了最后，我也没有办法留住她的心？”
　　“感情的事，本来就不能够勉强。”曲晓也陪了一杯。“阿姐的性格素来倔，从不轻易爱人，而一旦爱上，便不会再更改。他们之间的纠缠，太多也太久。你不愿意承认也不能够，他对阿姐的心意比你要坚定得多。”即便面对的情敌是一国储君，那个男人也没有流露出半分犹豫和忐忑。虽然说对不住雅彦，可是站在弟弟的角度，雅彦显然不是那个最合适的姐夫。
　　“是我太迟，不懂得珍惜。最后，无法挽回。”雅彦自嘲一笑，将新酒饮尽，“总觉得会有机会弥补，总觉得时间还有很多，可是最后才发现从一开始就错的离谱了。连你，也站在我的对面。”
　　“我很抱歉，雅彦。”
　　“不，是我该对你说抱歉。我从你的手里接过了她，却没有好好呵护。”雅彦抿了抿唇，长叹一声。“可是我是真的爱她啊。多可笑，流连花丛，把别人的眼泪都当做笑话一笑而过，于是遭了报应。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已经不懂该怎么留住。”
　　“放手吧。所以，雅彦你放手吧。”曲晓道，“这个死局，唯有你可解。如果你不肯放手，三个人都痛苦不堪。这么多年，我没有求过你什么。这一次，就当做我求你，放我阿姐离开。”
　　雅彦沉默许久，将酒水饮完。曲晓也没有再说话，陪着他饮酒。
　　“别无选择。”酒水已尽，玻璃杯落在芳草地，滚了一滚停在雅彦的脚边。雅彦扶额。“我已经，别无选择。”除了他放手，还有别的解决办法？她的心啊，不在。
　　“谢谢你。”
　　“殿下。”
　　谁也没有发现，从雅彦的指缝落下的一滴泪，落在了玻璃杯上，晶莹透亮。
　　烟火盛大，是夜。王子殿下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