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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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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十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掉了广州的日军军部,安排谭副官冒充山本裕介向日军总部汇报军情,顺便也控制了广州的新闻社,竟也完全盖住了这个消息,一个多月来广州全无异样,人们欢天喜地之余,也不禁被唐十一的气魄给镇住了,大赞唐十一年轻有为,有乃父之风,连之前看不起唐十一,认为他是“二世祖”的生意人都纷纷来结识他,连小孩子都会唱“日本贼人萝卜头,唐家一夜全剃头”了。
其实日本总军部之所以无暇顾及广州军情,唐十一做的功夫固然重要,但很大原因还是因为沈阳日军遭受了重创,他们无暇南顾而已,唐十一不早不晚就挑了这个时机发难,成了一时的乱世英雄,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自己有能力,还是全然的运气好了。
农历七月转眼就到了,但“七月流火”这句话在广州是行不通的。唐十一天天都是热醒的,他又爱打扮,不肯像别人那样套件白背心穿个大短裤,还是穿着西式衬衫,最多就穿个棉布的悠闲裤,自然就更热了,于是他除了晚上都不出门,早上最多也是到公园乘凉散步,日子倒是自在。
他在杀了山本的第二天就去打听白文韬的下落了,结果细荣告诉他白文韬交代下来说要去香港一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他一边欣慰白文韬终于走了,一边又止不住怀念跟他认识的这段短暂但绝对是自己一生中最风云跌宕的日子。
七月初十,人们已经开始为七月十四的各种祭祀作准备,北帝庙的戏台自然又开始日日夜夜的神功戏了,反正他们不是做给人看的,自然不会担心上座率如何,照常请来戏班唱戏。唐十一让人送了初十到十四的节目单到他家里,他也想去看看白文韬从小听到大的所谓神功戏到底跟在戏院里唱的有什么不一样。他一眼扫下去,都是些《雷鳴金鼓戰笳聲》《征袍还金粉》这样的武戏,就只有一出《紫钗记》还合他心意,正好又是当天晚上,于是他便叫权叔给他收拾套凉快的衣衫,吃过饭就出发去北帝庙看戏了。
没想到来看戏的人还是挺多的,车子开到了街口就因为人太多而不好前进了。唐十一下了车走过去,来到戏台下时,直接就往第一排拿红纸标注着“留座”的位子坐了下去。他们还是来得晚了点,都已经演到镜合钗圆了。
“妾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 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徵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矣!”
台上,面容苍白、病骨憔悴的霍小玉悲痛地控诉着李益,字字含恨句句断肠,连晕厥在地的姿势都充满决绝的悲愤,观众都不禁拍手叫好。
但唐十一看在眼里,除了欣赏,又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唐十一的母亲是个戏子,被父亲看上以后虽然从良了,但那戏瘾还是在的。她在行的时候不红,当不了花旦,也知道自己当不了花旦,所以嫁了以后就在家里跟喜欢戏曲的街坊邻里搞搞私伙局,过一把花旦的瘾。唐十一自小就一双大眼睛很是好看,小时候粉粉嫩嫩的,就被大伙儿揣掇着给他扮成了花旦,还给他改了个诨名叫“十一娘”,后来父亲生气了,怎么能把他唐铁的儿子当女儿养呢!大家才收敛了,再不敢拿他来玩闹。
而那时候他被人揣掇着唱得最多的就是这出《紫钗记》了。儿时的回忆涌上心头,唐十一笑了,但复又想到那时候给他画头脸穿衣服的人正是小桃,那笑又不觉夹杂了几丝苦楚。
但如果不是小桃,他也不会跟白文韬成为朋友。或者一开始他的确只是看在小桃的情面上对他稍加照顾,但如今,他已经当他是一辈子的朋友了,不管以后还能不能再相见,他都会记得他。
唐十一兀自百般滋味在心头,偏偏就有人不懂观人面色,颇煞风景地在他身后叫卖,“先生要不要些零嘴点心?蜜饯果脯,瓜子花生,还有新鲜的橄榄呢!”
“不用了。”唐十一不耐烦地摆摆手。
“西洋零嘴也有哦,刚刚从香港来的巧克力,还有元朗蛋卷跟花占饼呢!”那人却还是积极地推销。
“我说不用了。”唐十一随手拿了一张钞票扬到后头去。
“十一爷,真的是刚刚从香港买回来的啊你不试试看?”话音未落,那人就在唐十一隔壁的空座位上坐了下来,却是多日不见的白文韬!
“你怎么会在这?!”唐十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不是去香港了吗?”
“嗯,我是去香港了啊,安顿好小桃的妈妈以后就回来了。”白文韬一边说一边从袋子里拣了几样零食放在在茶几上,“这个叫巧克力的东西真的非常好吃!你不试试一定会后悔的!”
“我在英国吃腻了,你喜欢就自己留着吧。”唐十一太多事情想问,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你,你这段日子就是去香港安顿小桃的妈妈?”
“嗯,她原来在佛山,本来想说等小桃跟我结婚了,我们找个屋子三个人住一起……”白文韬耸耸肩,“她腿脚不好,又有白内障,所以我在香港给她找了一个老人院,老人家,始终得有人在身边照顾才行。”
“那你之前问我拿的一千块?”
“给她治眼睛啊,我在香港陪她做完手术才回来,所以拖延了些时间。”
唐十一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拿了那一千块以后却没升官也不见得日子过得好一些了,“你为什么不自己留在香港照顾她呢?老人家需要一个亲人……”
“因为我也要争一口气。”白文韬朝唐十一笑了一下,这笑容跟他从前的笑都不一样,是一种终于认输了的心服口服的笑,“你不是说我留在广州会过不好吗,我偏要留下来,还要过得比你还好!”
“这样的气值得争吗……”
“你这话就不对了,一个月前我说你要争的气没用,结果你这口气争得全广州都服了;现在你怎么就认定我这口气是不值得争的呢?说不定也同样惊天动地啊!”白文韬敛了笑,看着唐十一的眼睛说,“既然去想值不值得就已经等同放弃,那干脆就什么都别想,就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吧,你说对吗,十一爷?”
响彻云霄的乐声歌声都不及白文韬这一句话来得响亮,唐十一很久以后都还记得白文韬对自己说的这句“对吗,十一爷”,他不敢妄自为这句话加上形容词,怕那都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但在当时,他未及回答,就听见台上霍小玉那一句悲悲戚戚的“你又可知新人髻上钗,会向旧人心上刺”,顿时心头所有的温暖都冻成了冰,好像那就是小桃专门唱给他听的一样,寒彻心扉。
“十一爷?”白文韬见唐十一面色很是难看,便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闷热罢了。”唐十一拿起茶杯来喝茶,把视线转向戏台。
“哦,那回去以后记得喝点酸梅汤,解暑很好的。”白文韬说,“我明天回去就跟局长说想要做高级督察,不再受那只癞痢狗欺负!”
唐十一别过眼睛来,还真的开始奋发上进了?“那我是不是应该预祝你升官发财,平步青云”
“什么升官发财,还不是用你的财买我的官!”白文韬倒是不怕拿自己开涮。
“哟,那岂不是我养着你了?”唐十一揶揄道。
“哈哈,也对哦!”白文韬笑了,一手捉住唐十一的手,一手指了指台上,“你看,我们不也劫后重逢,镜合钗圆了吗?”
这轻佻的调侃不过是无伤大雅的玩笑,然而唐十一却是笑不出来了,他呆呆地看着白文韬,直看得白文韬也觉得他不对劲了。他回过头来,正正地跟唐十一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唐十一的眼睛一直都是清澈透亮得像山泉水,所以无人明白他到底藏了些什么在心里;而现在白文韬才晓得,那样的单纯也是一种伪装——此时唐十一眼里充满了各种无法细分的情绪,惊讶、喜悦、迷茫、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害怕,这些情感在他面前毫不忌讳地流露了出来,漩涡一般拉着他往里跌,一直跌到了尽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看见了唐十一的眼里,只有他白文韬。
这一眼把两人心里的迷思给照了个通透,连相握的手都迅速炽热了起来,好一会,白文韬才猛然放了手,别过脸去躲开唐十一的凝视,“咳,这天气真的挺热的……你要不要喝汽水?那边有卖,我去买两瓶过来。”说完也不等唐十一回话,噔噔噔地就跑了开去。
待他拿着两瓶汽水回来,唐十一已经走了,他愣在那里,一抬头,只见李益跟霍小玉已经和好如初,霍小玉娇媚万分地依偎在李益怀里画眉梳妆。
白文韬知道那演花旦的倌儿也是个男人。
“老爷,你觉得那神功戏不好看吗?”唐十一急冲冲地要回去,刘忠从倒后镜里看见他愁眉苦脸的,可是他觉得这个戏班功底还不错啊,刚才叫好的人不是挺多的吗?
“还不错。”唐十一心里想着别的事,就随口敷衍。
“那我叫他们把剩下的节目单也给你送过来?”
“不用了,开快点吧我累了。”唐十一说完就缩了缩身子,闭着眼睛挨到了车座上。到了家,他就直接进房间去了,连权叔跟他打招呼他也听不见。
“老爷怎么了,看戏看得那么郁闷?”权叔可是绝少看到唐十一这么露骨的情绪表现。
“不知道呢,一上车就是这个样子了。”
“唉,老爷肩上的担子不轻啊……要是有个人陪陪他就好了……”
“现在这时势,门当户对的家族都跑了,哪里有人肯把女儿嫁过来?”
“只要对我们老爷好,管她什么门什么户呢!太太不也是戏子出身吗!去去去,收拾车库吧别咂舌头了。”
权叔把自己当作是唐十一的半个长辈,并且是真心关心他的,所以看待他的目光总与别人不同些,所以只有他能比别人多猜到一点唐十一的心思。唐十一的愁容确实是他所挂心的方向,只是,对象就真的大大出乎他意料了。
唐十一换了睡衣就把自己摊在竹席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出神。他演纨绔子弟这么多年了,自然见过有世家子弟跟男戏子玩的,他看着那些婉媚入骨的倌儿跟他们打得火热,也不会觉得违和,反正是阴阳相合的气场,但他自己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对此有兴趣,心想为什么有真女人不抱要抱假女人呢?
可如今他却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白文韬生出比跟女明星们约会时还甜蜜激动的心绪,他明明是个英气俊朗的大老爷——好吧还是说小警痞比较适当——言行举止谈吐风度跟女人一点儿都不搭界,为什么自己竟然喜欢他了呢?
他确切地知道自己喜欢他,不然绝不会产生小桃对自己怨怼苛责的错觉。他仿佛觉得是从小桃手上夺走了白文韬,然后妄想着据为己,罪恶感塞得他满脑子发痛,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
白文韬不是唐十一,他没有被那缱绻男色的氛围熏染得习以为常,他是个奋发上进赚钱娶老婆生孩子的正常男人,怎么可能会对他有这种越轨的好感呢?
唐十一这么一想,罪恶感就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惶恐:糟了,他刚才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呢?他会不会知道了呢?要是他知道了自己那点不明不白的感情肯定会疏远他的,这可如何是好?
唐十一猛地坐了起来,走到了书房里,开了灯,白文韬写的那幅诗词就挂在书桌后面的墙壁上,正正对着门口。他靠在门边良久,叹了口气,关了灯回房间去了。
还是做可以出生入死、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吧,奢望太多,只会落空。唐十一对于属于自己的东西有着万分的执着,可如果这东西是要靠别人给他的,他就会患得患失,他害怕这种大起大落的情绪,于是便想要从一开始就斩断。
再说白文韬,不见了唐十一,他也打道回府了。宿舍的人围着大饭桌分零食,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细荣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就说自己太累了,回房间去休息了。
他也的确是躺在了床上,可是任凭他辗转反侧,还是全无睡意。
其实白文韬并不是他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粗豪流氓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爷爷是个晚清遗老,卷着一点当官时积攒下的家底从杭州跑到了广州来定居,后来儿子都长大了娶了广州女人,生了白文韬,已经全然是个地道广州人。但是爷爷还是打小就教训他要知书达理仁孝谦恭,小时候背不过四书五经可是要被他用大戒尺打掌心的,就连听那神功戏的时候,爷爷都要一边听一边纠正“用官话唱可不是这样的”。
白文韬直到十四岁也还是个书香世家的少爷,但他十五岁的时候,父亲生意失败,连屋子都卖了来还债,从那以后他就慢慢被生活洗脱了书生气,而心里那关于风花雪月的多愁善感,也早被逼到角落去了,只有在看戏的时候才会被引发出来,看倌儿们在台上演古人的戏,他在台下流他自己的泪。
所以白文韬也搞不清楚刚才他那一瞬间的悸动到底是因为台上在演镜合钗圆郎情妾意而自己正好握着唐十一的手,还是自己真的想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后一种可能,白文韬倒是接受得坦然,从前爷爷就爱在看戏的时候给他讲梨园里那些三分艳色七分暧昧的传闻,虽然他说到最后都会归结为“戏子无情”来告诫孙儿不要上当,但小孩儿嘛,总是喜欢听一半忘一半的。
可是唐十一呢?如他所言,他对他不过是怜悯而起的关注,后来就是看上了他的能力而加以利用,应该是怎么都扯不到相知相交的地步的;可他总跟他闹脾气,总来找他然后又赶走他,总在他面前露出旁人无法想象的样子,总让他觉得他没办法丢下他不管。
唐十一想撑起整个广州,而白文韬只想撑起一个唐十一。
或者这其实只是棋逢敌手的惜英雄重英雄?
白文韬把自己蒙进被子里,努力思考着方法去辨明现在的情绪。
然后第二天一早,他就爬了起来打电话,“喂,你好,请问十一爷在吗?我是白文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