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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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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文韬站在平安戏院门口,身上的西装勒得他浑身不自在,他解了最上面的两个扣子,东张西望得等着唐十一来。戏院对面有家理发店,理发店的大镜子正好冲着他的方向,他瞅了两眼镜子里的自己,不由得又得意了,腰板也挺直了些。叮铃铃的电车跑过,车子上的一群女学生窃窃私语地围聚在一起,都偷眼看他,他咳咳了两声,故意转了几下身子,让她们看个够。
白文韬一直知道自己长得颇为英气端正的,只是平常无暇收拾,自从上次穿了唐十一的西服以后就更加自恋了些,只是平日他就算自恋也没有对象欣赏,今天难得有人看,他自然乐意表现得更加俊朗潇洒。
唐十一今天没坐车子来,他叫了黄包车,于是老远就看见白文韬端着一副器宇轩昂的样子在戏院门口伫着,好像要跟戏院挂出来的电影海报里的男明星比一比似的,不禁笑了起来,他下了车,好整以暇地打趣道,“哟,白先生,今天心情不错嘛,穿得倍儿精神。”
白文韬见唐十一故意恭维他,便也厚着脸皮接受了,“都是托十一爷的福而已!”
“给你三分颜色,你倒是开起染坊来了?”唐十一挑了下眉毛,饶有兴味地看他一眼。
“我这不是顺着你的话讲嘛!”白文韬装不下去了,扑哧一下笑道,“你十一爷约人真奇怪,人家看戏都是晚上看的,你却大白天约我看戏。”
“你又不是女明星女学生,我干嘛约你晚上去看戏呢?”唐十一笑了,指了指挂在戏院门口的水牌,“今天演的就是梁祝,我就看看你能不能把我吓到。”
“原来你不是要看戏,是要看我出丑!”
“走啦走啦。”
唐十一看戏,自然是坐的包厢。两人落座不久,就有小厮来捧上毛巾茶水,又问唐十一要不要什么点心零嘴,唐十一让白文韬点,白文韬说要两包橄榄就好,惹得小厮一阵诧异,唐十一便塞了十块钱小费,打发了那小厮走。
“那小厮肯定是新来的,一点规矩也没有。”唐十一给白文韬斟上茶。
“我没事,你不用安慰我。”白文韬倒是豁达,“换了我,我也喜欢出手阔绰的客人。他只是看我衣着光鲜,所以误会了我是什么大爷,才会那么失礼吧。
“你怎么不是大爷了,你白文韬在我心里,比全广州的大爷都大爷!”
白文韬差点就呛着了,“这恭维过火了吧?”
“你可是第一个骂我是狗的人,你说你大爷不?”唐十一笑着说。
“我发现你还挺记仇的啊十一爷!”
说笑间,锣鼓已经奏响了,两人便不再笑闹,专心看起戏来。演的还是《楼台会》,白文韬初时还克制着,看着看着就入迷了,摇头晃脑地跟着小声唱了起来,指头在椅子的把手上一点一拍,都是踩着工尺的。唐十一看他如此入神,也没着意提醒他,他靠在椅背上,捧着一杯茶,眯着眼睛往前看,一半看戏,一半看白文韬。
不过白文韬也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夸张,不过是神情跟戏台上的角色相应和了而已。看完了戏,唐十一跟他在街边的冰室坐,“你也没多夸张啊,还是说你今天故意克制着,没入戏?”
白文韬从戏院出来以后就一直皱着眉头,他自己也奇怪,但又不像是为梁祝的故事而伤心,反倒是有些不畅快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今天我听这戏,突然觉得心里郁闷。”
“怎么,这戏班唱得不好?”
“也不是,唱得比那些唱神功戏的草台班子好多了,但是,我就是感觉郁闷。”伙计端上来两盆刨冰,他就低下头去挖了一大勺子,刺刺的冰冷直贯心胸,他才长长地“唉”了一声,好像在抒发什么愁怨一样。
“哎,白先生,我今天请你看戏是答谢你的,可你看戏之前生龙活虎的,看完戏反而唉声叹气,这叫我如何是好?”唐十一胃不好,拿着调羹一小口一小口地把冰都含化了才吞下去。
“没有,我只是今天突然开窍了。”白文韬放下调羹,眉头舒展开来了,但神情还是非常认真的,“《楼台会》我听了不下三十次,可是这次我终于开窍了,我刚才叹气,是在为祝英台不值!”
“嗯,这话怎么说?”
“你看这梁山伯,三年同窗没发现人家是小姐的是他,约好了定亲日子却迟到的还是他,他还好意思责问祝英台为什么不拼死反抗婚约,祝英台赠他玉佩纪念,他负气不要,祝英台想多看他一会,他又不肯,只叫人家陪他去死。他又为祝英台做过些什么呢?他敢不敢带着祝英台私奔,一起对抗马家的强豪?十一爷,你说,祝英台是不是很不值得?”
白文韬一口气把胸中的郁闷都说了出来,语气认真得唐十一都不由得思考了起来,他咬着调羹想了一会,“你要这么分析起来,真的是挺不值得的,但对于祝英台来说,我想她根本连值得与否都没有去想。”
“没有去想?”
“当你开始去想一件事值不值得的时候,其实你已经想要放弃了。”唐十一无奈地笑了笑,“祝英台不会放弃自己的爱情的,所以她拼了命都要让它圆满。我们这些局外人,还是不要瞎操心了吧。”
白文韬听了唐十一的话以后,就低着头吃冰不说话,唐十一吃了两口,就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卷用橡皮筋扎好的钞票,塞到白文韬手里。
“十一爷?”白文韬诧异地看着那两卷钞票,这起码有两千块,“干嘛给我这么多钱?”
“你今晚回去收拾一下,晚上七点半有一班到香港的船,我打过招呼的了,你直接上船就可以了。”唐十一看着他坦然一笑。
“你自己不走,却要我走?”白文韬把钱塞回去,“这道理说不通吧?”
“我留下是因为我留下能过得好,你要走是因为你留下会过不好。”唐十一见他不肯收钱,索性坐到他身边,挑开他的西装外套,把钱塞进里头的暗袋里,“你答应我吧,你留在这,我不放心,警察局那边我去说一声就好了,你今晚就到香港去吧,替小桃把她没来得及过的好日子过了,好不好?”
最后一句话分量很重,白文韬抿紧了嘴唇,没有把钱退回去,也没有说到底愿不愿意离开,过了好一会,他不管唐十一“白先生、白先生”地喊他,径直就跑了出去,跳上一辆正好到站的电车消失了。
唐十一叹口气,他那碗刨冰已经差不多都融成水了。
爱群饭店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好气派,经理一边给唐十一倒红酒,一边不忘宣传他们楼顶正在装修一个玻璃旋转餐厅,届时开业还请十一爷多多关照。
唐十一点头应和,这时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十五分钟了,但他邀请的人还是没有出现。
唐十一今天早上已经看到了新闻,安庆已经沦陷,想必这会儿山本裕介正在军部为日本皇军的胜利而兴高采烈,也认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本钱反过来对唐十一摆架子了吧?
无妨,他已经习惯被人轻视很久了,而那些轻视他的人,通常都没有好下场。
唯一一个轻蔑过他现在还安好的人,是白文韬。
唐十一站了起来,走到了玻璃窗前,在橙色街灯映照下的黑色珠江一直往东流去。七点半的船已经开出了吧,白文韬上船了吗?
他总舍不得白文韬,一开始是舍不得他那手好字好诗,然后是舍不得他那伶俐的身手跟口才,再然后是他那连看戏都要认真思考的痴劲。
白文韬像个总会给他惊喜的新鲜玩具,所以他舍不得他被毁了。
他要保护好他。
两辆车头上插着日本国旗的轿车在爱群酒店门前停下,唐十一便整了整衣服走到门前去候着,一会儿,山本裕介就精神爽利地带着七八个军阶不低的皇军大步踏进了宴会厅,看见唐十一来迎接,他很惊讶地向自己的手下说,“哎呀,今天唐老爷竟然亲自来迎接,真是稀罕啊,真难为唐老爷为我们纾尊降贵了!”
唐十一在他们一片讪笑声中自如自若地回答,“我们中国人讲究来者是客,今天既然我作东,自然没有怠慢的道理,请上座。梁经理,可以上菜了!”
“唐老爷,我想你已经准备好你的答案了吧?”山本裕介等人入座,几个服务生上前来给他们铺餐巾,又给他们倒了红酒。
“既然请各位来了,自然是山本大佐希望得到的答案。”唐十一举起杯子来作个祝酒的动作,“祝愿我们合作愉快!”
“稍等。”唐十一正要先饮为敬,山本裕介却喊停了,他把摆在自己跟前的杯子拿起来,跟唐十一的调换了过来,“唐老爷不介意跟我换个杯子吧?”
“当然不介意,我知道你们的茶道都是怎么来的。”唐十一笑了笑,好像在嘲笑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似的。
山本裕介却不以为意,“你们不是有句话,叫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哈哈,山本大佐的中文学得不错,没错,防人之心不可无,十一不会介意的。”唐十一干笑两声,就把酒杯搁到唇边,慢慢把红酒喝光了。
唐十一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个品酒专家,可他知道自己喝酒的姿势一定是贵族级的,脸容放松,捏着杯子的手指修长白皙,脖子跟喉咙的起伏与红酒消失的速度恰如其分,既不会让人觉得狼吞虎咽,也不会给人装模作样的厌恶,看着他喝酒,会觉得那酒都香醇了几分。日本的军官们看见唐十一喝了,不禁也雀跃地试起了那酒。
唐十一不疾不徐地喝完了自己那杯,放下杯子来拿餐巾擦了擦嘴,“山本大佐,你对中文那么有研究,那你知不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的下一句是什么?”
“那么简单,我当然知道了,”山本裕介被那口感醇厚,香味馥郁的红酒由衷地打动了,招招手叫站在一旁的侍应继续给他添酒,“是害人之心不可有。”
“大佐果然厉害!啊,对了,所谓礼尚往来,既然我不介意大佐对我存着防人之心,那还请大佐不要介意我对你们存着害人之心了。”
唐十一还是笑着的,但山本裕介马上就铁青了面色,“唐老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着,就拔了枪,往窗外放了一枪。
只听见一阵齐刷刷的跑步声在楼下响起,唐十一脸色一变,赶忙跑到窗边,只见大队的日本军队从街头巷尾涌了出来,泥黄色的制服把爱群酒店前门后门都围堵了个严实。
“山本大佐你误会了,我怎么会对你动枪炮呢!”唐十一连忙摆手解释,“你真的误会了!”
“那你刚才说什么害人之心!”山本裕介猛地站了起来,正要向唐十一逼问,突然,站在他身后的侍应生猛地前扑,用手臂箍住了他的脖子,几乎同一时间,在餐厅里的几个侍应声从裤脚处拔了匕首出来往那几个军官的脖子上割,雷霆之势迅不及防,有两个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杀掉了,剩下的几个也被他们几招放倒了,甚至都没有发出一下稍微大声的呼叫。
那个用手箍住山本裕介的侍应生这时才开口道,“山本裕介,这一场还是我赢了。”
“这声音……周传希!”山本裕介奋力想要挣扎,但周传希一手箍住他的颈脖,另一只手就把枪抵在他太阳穴上,山本裕介不敢妄动,就想唐十一放狠话,“唐十一!你以为我死了,你还能活着出这个酒店吗?!”
“一下枪声都没有,谁知道你们都死了呢?”唐十一慢悠悠地坐回椅子上去,“我不是说了吗,我不会对你们动枪炮的,你们将会安静地消失,就像从来没来过广州一样。”
山本裕介冷笑一声,“好啊,你尽管杀了我,我保证不到二十四小时,广州就会变成一片废墟!”
“司令!”这时,谭副官小跑着从门外走了进来,手上拎着一个血淋淋的布包。他跑到唐十一跟前,把布包往地上一扔,滚出来了一个人头,是留守在日军本部的一个中佐,“任务完成!日本军部已攻下,所有敌人已经枪决,三营正在处理尸体,天亮前一定完成。”
“不可能!怎么可能!下面那些……”
“哦,下面那两百人是吧?”周传希架着山本裕介来到窗户边,唐十一也走了过来,他朝下面拍了拍手,只见那些身穿皇军军服的士兵马上放下了枪,齐齐整整地向唐十一敬礼,齐声大喊“唐司令好!”
山本裕介双目圆瞪,“不可能!这不可能!”
“山本大佐,你们离开军部十五分钟以后,我就让人进攻了,跟着你过来的这两百人,也早就在路上让我掉包了。”唐十一扬扬手,周传希就把山本裕介押到了窗户边上,半个身子都倾了出去。
“你杀啊!你杀了我,我们的总军部三天之内收不到我的电话,就会知道广州出现了问题,马上就会有大部队来增援,我倒想看看唐老爷你那五千人能不能抵住我们千千万万的皇军!”山本裕介双眼通红,哈哈大笑起来。
“不就是说日文吗?”唐十一朝谭副官看了一眼,谭副官当即用与山本裕介颇为相似的声音流利地讲了一段日语,“我想你们的总军部应该会很满意他的汇报。”
“唐十一!你这个卑鄙小人!”山本裕介这时终于用力挣扎了起来,一手肘批到了周传希的胸口上,几乎打断了周传希的胸骨,周传希吃痛得倒退了一步,本能反应就是一枪崩了他,但猛地想起了唐十一说过“不动枪炮”,只好一甩手把枪扔到了楼下,再去跟山本裕介对打。
山本裕介一时脱身,就往唐十一冲了过来,谭副官想要护主,却被唐十一一把推开了,眼看山本裕介就要扑到他面前了,唐十一从西装里拔出枪来,连开两枪打碎了山本裕介的膝盖。
“啊!!!”山本裕介惨叫一声,鲜血淋漓地趴在了地上,他用力撑起身体,血红的眼睛恶毒地瞪着唐十一,“你不讲信用!这不公平!”
“信用?公平?在广州,我唐家就是信用!就是公平!”唐十一用力揪着山本裕介把他拖到窗户跟前,大声地说道,“广州不是没人了!我唐十一还在,我唐家还在!我在这里一天,就轮不到你们这些鬼子作威作福!你们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杀!杀!杀!”底下的士兵士气如虹,山本裕介第一次看到穿着皇军军服的人对自己喊杀,第一次看着那两百把上了刺刀的枪对着自己耸动,竟是说不出话来了。
“去死吧,萝卜头!!!”唐十一用力把山本裕介推了出去,底下两百名士兵蜂拥而上,把山本裕介戳成了蜂窝。
“兄弟们!”唐十一朝他们大声喊,“解恨吗!”
“解恨!”
“过瘾吗!”
“过瘾!”
“以后跟着我唐十一!保证你们天天过瘾!一定解恨!”
“唐司令万岁!唐司令万岁!”
这一晚的珠江边,到底是跟平常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