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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爷爷,会恨咱们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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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爷爷想要一副字,殳华的画是极好的,字就有点差强人意。爷爷年岁已大,最近状态不好,温暖想着一定要求到一幅好字,于是找到国内最出名的一个草书专家,是之前通过殳华知道的一个高人。
那高人是纯粹的书法家,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不接地气儿。
温暖通过殳华的助理要到了对方的联系方式,还好对方对温暖这个只一面之缘的行外人还有些印象,于是,没有通过提及殳华温暖也得到了拜访的机会。
艺术大家,从进楼道就能闻到墨香,门口更是与众不同。别人家恨不能三重防盗,这位书法家的门还是最初的老式黄漆木门。
门不防盗也就算了,反而门户大开。
还真是不接地气儿到相信门不闭户只因天下无贼。
温暖抿抿嘴,把指关节上满满的大小礼盒提绳往指根位置轻挪着,礼貌地打着招呼,在得到回应后轻声走了进去。
自然,温暖是准备了长篇大作的等值礼品的。
爷爷戎马半生,却极爱洒脱自在,温暖早就想好,如果能求到一副《将进酒》或者《桃花庵歌》自是再好不过。
然后,表明心迹后,对方直接回绝,原因是重复的字太多,此乃对书法家大不敬,若是真心求字应该一字当千金怎可重复。
温暖于是尽量去理解大艺术家的脑轨迹,退而求其次地改求千字文,一千个字九百九十九个是不一样的,只有一个重复想必也不能避免。这个提议也被直接嫌弃,字太多。
百家姓?
比划繁稠没有意境。
从百余字的乐府诗降到五言律诗到四言绝句,对方最后竟然写了个十多字的儿歌。
充满童心童趣,老小孩儿嘛。这样的解释,让温暖想把礼品拿走一半加。
上火。
客气地谢过。扔了可惜,留下挠心。攥在手中几天也没有送出去。
一次意外闲聊,此事被殳华得知。中国永远是没有秘密的国度。于是他悄然出面,轻而易举得到了所有温暖的初心和退而求其次。
没有代价,就那么轻松。如果一定要说有,也不过是些许的一幅画可以换回的人情。哪儿说理去。
最近温爷爷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脑梗过一次后右半边身子几乎不能动弹。人都说,老人七十三、八十四是很难度过的关口,全家人都提着心劲儿。
一个小小的感冒,引发肺炎,温爷爷再次住院。输了八天的液,手几乎肿的没法再扎针,这次说什么也不在医院呆,闹着要出院。
回家路上经过政府门口,广场上的烟花甚是绚烂。没有了自如的体魄和相伴一生的老伴儿,老人的晚年虽玩了想玩的吃了想吃的,也满是子孙的陪伴和关爱,却看起来不再那样意气风发。
已经疲惫不堪的身体和强硬的精神,在午夜十二点烟花就要停止的临近,终于还是没有看到开头,也没有看到结尾。
老人进了ICU,这次右半边脑全部梗死,加上肺炎反复,病情已经严重到了医生主动跟家属交流的程度。
从医院到最近的温暖家,开车只需要十分钟,走路也不过半个小时。就是这平日聊天眨眼就到的距离,却让温暖一家人无法安心。
ICU只有每天下午四点到四点半允许家人探访半个小时,于是他们租了医院的躺椅在病房附近两层楼楼梯的转弯平台上轮流陪护。
第一次可以见面,每次只能进去两个人,两个出来两个再进去。最多也不要超过三拨儿,其他家属在门口隔着玻璃看看就好。
家里的爷爷辈老人看过,虽不常走动,但是远道而来就为温爷爷的事,且不能长留,于是出于礼貌也要让他们先进去看。
温爷爷兄弟六个,两个当年战死沙场,还健在的三个兄弟除了一个瘫痪无法动弹托妻子和孩子来看望外,其他的两个兄弟均携妻子前来。
六个名额,就这么用掉了五个。
温爸还有个姐姐一个弟弟,家中排行老二,却是男孩儿里的老大,所有事情基本都是由他照顾。
然而,在温妈准备要给温爸换上无菌衣带上口罩的时候,温爸却和姐弟低语着什么,神色很是恳切。
这最后一个名额,留给了温暖。
这个骨子里并没有流着温家血液的孩子。
大人们都是清楚的,但是,他们更清楚,老人最想要被谁看望。
随着前面两个老人出来,温暖跟在最后一位老人身后走了进去。边走边跟自己说,一定不要流眼泪,这样不仅会影响了爷爷的情绪,万一泪水滴在爷爷皮肤上就会很麻烦。
她手心攥得紧紧地,看着浑身插着管子呼吸困难眼睛半闭着的老人还没走到床边已经泣不成声。她使劲儿用指甲抠着自己的手心,调整着呼吸。
她慢慢走到病床前,几步路仿佛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那么遥远。她轻轻地喊着爷爷,护士说爷爷睡着了,估计不会有反应。可是爷爷似乎听得见,不断试图睁开眼睛,手也微微动着。
她抓住老人的手,再次呼唤,老人的一只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缝隙中的眼球浑浊且没有焦点。
她轻喊着:“爷爷我是小暖,我来看您了。”爷爷手指回攥着,紧紧地,似乎用尽了此生所有仅剩的力气。
眼泪不自觉流下来,已经忘了刚才对自己强调了几遍的话。眼泪吧嗒吧嗒地流着,温暖揉揉老人的胳膊和腿,希望他能舒服一点。
这时,护士提醒着,时间快到了,家属准备出去了。
相伴的时间总是太少,而人们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又总是太晚。催促了两遍后,温暖握握老人的手,跟他说她得走了。
老人似乎知道,把手攥地更紧了,温暖一试图把手抽出来,他就会发抖。护士过来硬掰开老人的手,把温暖赶了出去。
待温暖回头,老人正用张开的一只眼漫天寻找。
也不知道多久眼泪才停住,探望后的详细检查结果是,老人全身瘫痪,眼睛失明,并失去了咀嚼功能。
晚上温爸在医院陪护,温暖陪着打算晚些再走。ICU是在住院部四层老楼的第三层,三楼的东侧是肺病区,西侧是ICU,四层是癌症区。三层的走廊已经睡满了人,温爸就在三楼往四楼上的拐弯处支开了躺椅。
夜里十二点多,一个老人身体指标突然急转直下,值班医生开始了急救,楼道里的声控灯长明。陪护的家属赶忙给家人打电话。十分钟后,家人还没有赶到,老人就先走了。家属过来哭着,给老人穿穿戴戴,在ICU门口烧上了纸钱。
温爸一直催温暖回家,怕她看到这一幕幕害怕。
穿过住院部,是到后门的近路。
那里晚上的走廊特别安静,整个脑腔全是空旷的回音,那种特有的充足了气的篮球“嘣,嘣”撞击地面的声音。
所到之处,灯即亮起,放眼前后却只有自己在明处而已。
瓦数不高的白炽灯照在浅青大白的墙面上,阵阵寒意。温暖快步走着,到后来近乎小跑地出了医院。
情绪无法镇定,脑中全是小时候看到的关于医院的场景,和刚才去世的老人被家人扶着,肢体僵硬地穿寿衣的样子。
走在清冷的街上,没有什么人,只有偶尔经过的按几声喇叭的出租车。
温暖没有理会。
这半个小时到家的步行路程,想着到家还要再跟温妈叙述一遍她回去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就很难受。
这一夜,梦里全是那双望着天花板四处寻找自己的眼睛。
之后的每天都有人去世。还有一个晚上连着走了四个老人。这让温家人的心越发绝望,进来ICU一个星期了,竟然没有一个好转了转入普通病房的病友,每天一个情况一个环境下刚面熟的人的离去几乎要击溃所有人的心里底线。
温爷爷的状况也越发不好,高烧一直不退也不再能认出人了。经过一周的消耗,瘦得有些脱形,再次给他按摩胳膊,皮是皮,骨头是骨头。
温暖于是向单位请了假,想全心在医院守着。
自从不去上班开始,手机就几乎没停过地响。于是干脆选择朋友和同事组群屏蔽。她没有精力去关心别的,必须更坚强,才可以坚持下去。
老人住进ICU已经半个月了。因为不能自主进食,长期的流食和输液已经让老人的皮肤整个如蒸过头了的馒头,完全脱离骨头软趴趴地贴在床单上专门铺的塑料布上,仿佛任何一个轻微的触碰都会从针眼涌出水来。
只能插管了,自主呼吸也变得越来越艰难。
家里的长辈们商量着,是不是要做。
温暖只是听着,在长辈面前,她自然不会参与讨论。
那下午就插上吧。
温暖听着结论,回头透过玻璃看着里面的爷爷,因为偶尔会有的清醒和可能的身体自然反应,他会挣扎。于是,医生护士就把他的手脚绑在了病床四周的固定栏杆上。
皮带勒住皮肤的地方,就仿佛深深卡进了肉里,厚度将近一厘米的皮带几乎表面和皮肤持平。
如果完全没有意识,没有感觉了,倒也是好的,现在看不见,说不出,动不了,却知道疼,可以听见大家说要给他切开喉咙插管,这个过程,是不是太痛苦了呢。
见温暖久久自己呆着,温妈走过去捏了捏女儿的肩膀。
“如果爷爷知道,会恨咱们吗?”温暖轻轻地说,“他会不会说,‘我疼,算了吧’。”她深呼口气稳定着情绪,“去找我奶奶,是不是也挺好的?”
刚要制止女儿言语的温妈转头看到了丈夫满是血丝的疲惫而沉痛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