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仙》舒珺

6、第六章

　　此时已入深夜，不过对于少年来说，趁着月色星光，便足够他看清。
　　山中风冷露清，但那些许寒意对少年来说毫无影响。
　　大殿后面是一道百丈许的深涧，对面便是平日里清风宗门人居住学习等地，两崖间以复道相连，从对面山崖上垂直落下的瀑布一直流到深涧下的江中，弥漫的水汽连大殿这边都能感觉到潮湿。
　　山风猛烈的吹着，将少年身上裹着的长幔吹动。
　　少年赤脚踏上复道木质的地板，地板上被弥漫的水汽沾上一层水珠，踩在上面冰冰凉凉。
　　虽然有水珠，不过少年还是走的很稳。
　　走下复道，是一条以碎石铺就的小径，小径一直延伸出去，没入竹林。高高的水车不停转动着，即使这里已经再无人居住，这千年前的水车却依然毫无所觉的不停转动，就像时间，从不理会他人悲喜，冷漠残酷的独自前行。
　　少年穿过竹林，来到曾经灯火明明而此刻却一片黑暗的竹园。
　　这竹园原是众多弟子的居所，三代弟子与四代弟子都住在此处。
　　竹园十分大，光屋舍就数百，其间亭台楼阁，水榭曲桥，景色十分曼妙。
　　他还记得，五师兄平日用来修炼的青竹楼就在竹园中间，独立在竹园中的寒潭之中，四周没有长桥相连，只在水中打下暗桩，平日要进入青竹楼，便需踏着这暗桩来往。
　　只是五师兄向来精于阵法，那暗桩便是按照五行阵排布，如一脚踏错，便会落入水中，即便有真元灵气护体，也不能飞身而起。而寒潭水寒彻冻骨，即使运转真元，等人从寒潭之中爬上岸，也已经须发皆冻成冰霜。但在这五行阵中行走，体内真元便会自行运转抵御寒潭寒冷之气，往往弟子们在五行阵中走一遭，便能比得上一天的修炼。
　　众弟子对这五行阵真可说是又爱又恨。
　　而他与几位师兄们所住之地，就在距离竹园不远的地方。
　　大师兄的闻道阁依山而建，二师兄虽然有自己的园子，却总是呆在丹房不愿离开，三师兄的真武阁紧紧挨着演武场，四师兄去的早，他只从师父与几位师兄处听说过这位师兄，却从未见过，而四师兄的明园也一直空着。五师兄虽然在青竹楼修炼，可是只要不修炼，就总往藏书楼跑，自己的园子也不建了，就住在了青竹楼里。
　　而师父的揽月居则建在了山顶，是真正的揽月之所。
　　然而昔日景致优美曼妙的竹园，此刻满地狼藉，因为阵法的保护，整个竹园内依然干净如昔，那满地被丢弃破坏的器物，那些洞开的房舍，仿佛时间瞬间停留在了那个痛苦的时候，再也没有前行。
　　少年踮起脚尖，小心的避让过那些满地的器物。
　　那些器物，他还记得，他曾经见过。
　　那只竹蜻蜓，是三师兄的大弟子所做，为了他这个当时还是五岁孩童的小师叔。
　　那只木桶上的裂纹，是他与三代弟子中最小的一位偷偷拿去接寒潭水，结果被冻裂而造成的，虽然他俩尽力修补了，那裂纹却留了下来。
　　还有那把断裂的长剑，那是大师兄送给他的一位弟子的贺礼，祝贺他成功筑基。
　　还有那个风筝，那个鱼竿……
　　虽然都是些不起眼的器物，但却充满了回忆。
　　这些原本被弟子们收拾整齐的东西，此刻却可怜的躺在碎石路面上，裂成了碎片。
　　少年缓缓蹲下/身子，将一块碎片捡起来，握在手中，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他离开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喧闹，而当他回来的时候，却再没有人等着他。
　　伸手擦干了眼泪，少年握紧手中的碎片，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自此以后，他再不会落泪，再不会软弱。
　　少年握紧碎片，转身朝着闻道阁走去。
　　闻道阁是整个清风宗中除了他的流云居外，他最熟悉的地方。
　　在他自己建园子之前，他一直与师兄同住。
　　他听师傅说过，他刚刚入宗门时，不过一岁半，那时的他还是个婴孩，而门中无人有照料婴孩的经验，当时他总是啼哭，师父无法，差点被逼得下山去找一个奶嬷嬷来。
　　而那时大师兄游历归来，便将他接手过去照顾。
　　说到那时，师父笑叹，真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他无双真人也是有这手忙脚乱的时候！接着又打趣大师兄，直说他还有做那奶妈的潜质，以前真是小看了他去！
　　那时的师兄是怎么说了？
　　哦，对了！师兄笑说，他虽没有真正照顾过孩子，却也是见过人怎么照顾的，自然是要比师父能干些了！
　　而他被师兄接去，这一照顾，便直到了他十六岁。
　　这十六年中，师兄如父如母，亦师亦兄，虽然他与宗门中其他师兄也十分要好，却只有师兄，在他心中最重！
　　那闻道阁，才算是他真正的家！
　　就算他后来有了流云居，却也时常的跑回闻道阁去，与师兄抵足而眠。
　　三师兄曾笑话他是长不大的奶娃娃，离不开自己的保父！
　　那时他真真是差点把肺气炸！
　　大晚上跑到真武阁门外撒了一地的碎谷，引来无数鸟雀争食，以致第二日，三师兄出门就踩了一脚的鸟屎。
　　此事还曾被传为笑谈。
　　师父对他无奈，说他平日里总不肯下功夫学那阵法之术，却为了恶作剧而啃了一个月的阵法，甚至肯动动那懒散至极的脑袋瓜，改动阵法，只为了能让他那身手敏捷的三师兄无法发现破绽。
　　此时想来，虽然也觉那时的自己真是好笑，可是，一股心酸又漫至心头。
　　斯人已逝啊……
　　少年眨眨酸涩的眼睛，将眼中的泪水用力眨了回去。

　　闻道阁依山而建，一半的建筑是悬在那山壁之上的。山崖上一座精巧的小亭，那是师父的揽月居所在。
　　少年顺着建在山壁上的木道，缓缓前行。
　　山风吹拂着，木道发出咯吱的声音。
　　师兄的居所是闻道阁中位置最高的那处，皆因站在此处可尽览山中美景。
　　少年看着那挂着“道”字匾额的六角形小楼，吸了吸鼻子，伸手推开半掩的木门。
　　一层是会客室，也是平时众位师兄们相聚闲散之地。
　　虽然师兄看起来似乎十分严肃，给人古板之感，然而亲近他的人却知道，这只是他的外表给人的感觉而已，实际上，师兄却是个十分细心耐心的人，对于他们这些师弟也非常照顾，常常指点他们学业与修炼，甚至为了让他们方便，将这原本是会客室的一层改成了书房，沿着六角形的墙壁放置了齐顶的书架，摆放了无数他们师兄弟感兴趣的书籍。
　　他还记得，这里是师兄给他启蒙之地，师兄在这里教他写字，教他修炼，将口诀一句一句的向他解释，听他背书……
　　那八角桌上还留着他当年顽皮刻下的痕迹，桌角还摆放着他平日爱用的素笺，还有几本师兄惯常看的道书与诗集，那诗集翻了一半，倒扣在桌上，好像这里的主人马上要回来接着翻阅一般。
　　然而诗集旁的水杯虽然干净的没有一点灰尘，却澄了一层茶垢在杯底。
　　少年小心的伸手摸了摸那本诗集，在他的指尖下，蓝色书皮的诗集慢慢褪去了刚才鲜亮的颜色，纸张脆弱，稍微一用力，就碎成了碎片。它被留在这里经过了太漫长的时间。
　　少年有些茫然的伸着手，那千年的时光在他的指尖下溜走。时光瞬逝，而他就像个旁观者，只能手足无措，却抓不住那易逝的光阴，找不回曾经。
　　颓然的放下手，少年小心翼翼，再也不敢随意的触碰任何物品。
　　他不愿再看到任何东西，特别是那些属于师兄的东西，在他的眼前，用这种明明白白的方式告诉他，他错过了千年时光。
　　绕过八角桌，少年看了一眼放置在东面窗下长条案几上的古琴，没有走过去，只是安静的走上楼梯。
　　二楼是师兄休息起卧之用。
　　只是这层楼房却在他来到宗门之后，再不独属于师兄一人。
　　少年用手指轻轻抚摸过床榻，干净的床榻上没有一丝灰尘，也同样的没有一丝人气。
　　床脚处放着四个檀木箱子。
　　其中有两个里面放的全是他日常起居的用品，还有一些衣物荷包和束带之类。这是师兄为了方便他而专门放置的。
　　盖因他在有了自己的园子后，虽然东西是搬了出去，人却常常跑回来。
　　师兄看他总是要自己带些被褥衣物来，干脆着人抬了两个箱子来，就专门放置他的物品。
　　少年打开箱子。
　　箱子的物品很整齐，一看就知道是师兄整理的，如果是他的话，绝不会像这样整整齐齐，而是一团乱的塞在里面。
　　挑了一套青色的衣袍，少年将身上裹着的幔帐扯下，穿上那套衣袍。
　　他喜穿青色，盖因师兄也爱穿青衣。
　　十六年的教导，让他习惯于、也喜欢模仿他那师兄的举动，只不过他虽然总是像师兄一样板着脸，却让师父和各位师兄们更喜欢逗弄他了！
　　而他身上穿的这件衣袍，是师兄当年特意为他炼制的其中一件。
　　少年摸了摸衣服上刻印的阵法，这只是个普通的防御阵，然而师兄用银丝编织进布料中，使得这衣服千年不损，足见师兄当时所费的心血。
　　而他这个享受的家伙，却因为对阵法毫无了解，完全不知师兄心意。
　　他哪里值得师兄这般待他！
　　少年握紧了那枚玉扳指，神色变幻不定，半晌，才终于长叹一口气。无论如何，只要他活着一日，他便要为宗门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