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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天壤 ...

  •   晋成帝庆隆十二年是大晋朝第十代帝王成帝亲政后第二度向天下广纳宫妃的选秀之期。
      史载:“成帝熹皇后华氏,关陇高门华氏女也……庆隆九年,当以选入,会母卒,乃罢……十二年,后复与诸家子俱选入宫……”

      (华翳月)
      当朝大司空华淮敬的车驾碾过青石铺的路面,稳稳地向帝京城郊的宝云古刹驶去。
      靠在车内软适的垫子上,我勾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微笑,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有幸坐上伯父的车辇呢。
      这车驾外表朴实无华,教外人很难相信这是出身世族豪门、位列三公的大司空的车驾,无怪司空大人他清廉克己的名声在朝内远播、人望日隆。只是……
      不错,这车里车外的装饰摆设没有一样称得上奢华的,只不过单是靠在这软垫上,便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置身于疾驰的马车中却仅仅感到些微的颠簸;还有打从一上车起鼻端便萦绕着若有若无、沁人心脾的暗香,却既见不着香炉更闻不见烟气……
      懂得享受同时还赢得了一身令名,真有你的,伯父!不过比起手上沾满了至亲的鲜血还能监察百官、兼掌内廷文秘图籍,这点掩人耳目的把戏又算得了什么?

      想着这些,从今晨起身便沉甸甸的头似乎好了些,赵嬷嬷的一声轻斥却阻断了我继续神游太虚:“七小姐,闺阁千金便要有闺阁千金应有的样子。你这样大喇喇地掀开帘缝向外张望,还对这路人肆意嬉笑,成何体统?没的失了司空大人和华家的体面!”
      一番话说得极重,直到刚才还一脸兴奋的七小姐华汐月一听这话脸虽然沉了下来,却半句不敢顶撞,悻悻地收回手,将掀开了一条缝的帘子放了下来。
      赵嬷嬷是我关陇名门华家的下人,却敢对身为主子的华汐月说出这样一番重话,不仅仅因为她是今日出门的华家五小姐华溶月的教习嬷嬷,所以护主情切,更是因为华汐月乃妾侍所生的低下身份,尤其她生母姚氏还并不是一个受宠的妾侍。
      赵嬷嬷不喜乃至从心底里不大瞧得起华汐月,其实也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她伴着华溶月的母亲、我的伯母从河阳董家嫁过来,虽然董氏夫人三年前便身故,但她终究是董家旧人,自觉比起伶伎出身的姚氏高贵不少。
      时人重门第,如我们这样的家族之中,便是同一父亲所出子女也因为母家的贵贱而分为三六九等,似汐月母亲这样的情形,更是世人眼中最为低下的一等……

      既然提到了河阳董家,便不能不提高平谢家。这两家再加上我关陇华家便是大晋王朝如今最有权势的家族,无一不是世族豪门。
      其中又以董家实力最为雄厚,如今董家的家主董千秋、董氏夫人的兄长,乃当朝大司马,执掌朝廷全部政务,真真是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谢家家主谢冀为大司徒,百官之长。董千秋、谢冀还有我伯父华淮敬还是当年先帝指定的托孤大臣。煊赫的家族背景和在朝中熏天的势力,这三家可以说得天独厚,照常人想来,人生若此,便没什么不满的了。
      但我知道,至少大伯心里对这一切并不满意,尽管除了大司空之外,饱读诗书的他还曾兼任今上的太傅,但是心高气傲、志向高远如他,又怎么会情愿甘居人下?董、谢、华三家眼下确乎是我华家势力最为单薄,不过“眼下”未必就代表了“永远”啊……

      这边厢,赵嬷嬷的叱责并不因为对方的沉默而休止:“……七小姐,,眼下虽然已经开春,须知春寒料峭,马车奔得这样疾,你掀开帘子,教冷风灌了进来……嗯,你瞧瞧六小姐脸色这样不好,多半便是刚刚受了凉,她和五小姐可是即将进宫的人呢,玉体贵重,若是有个什么不妥,耽搁了你两位姐姐的前程,六小姐你担当得起么?”
      我心中隐隐不快,赵嬷嬷,明明你要回护的主子便只有溶月一人,拿我来说事做什么?
      可是我终究什么也没说。
      说什么呢?替汐月出头,告诉赵嬷嬷我身子不爽利其实在我上这马车之前便开始了?告诉她我其实是因为发了梦魇才脸色苍白至此?在我好不容易让所有人相信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之后,告诉她我梦见母亲身子悬空在半空,我父亲原本俊雅的面容给血污沾满了,一双眼至死都不合上,站在他们尸身旁放声大笑的是大伯?
      引火烧身的事情我不会做,既然汐月奉上这样一个合理的理由来掩饰为何我脸色苍白,我焉有不笑纳之礼?
      我从来不是一个好人,生于豪门乱世,仗义执言、挺身而出这种事没人教过我,落井下石、捧高踩低才是我眼前来来去去不停上演的戏码。我所知道的只有让自己不择手段地活下去,活得更好而已……
      淡淡一瞥间,将汐月委屈无限地垂首前一刻眼中闪烁的怨毒的光芒收在了眼底……

      “好啦,好啦,赵嬷嬷,汐月还小,又是第一次乘父亲的车驾去城外呢,觉得一切都新鲜不过是她小孩儿心性,纵然她有错,你数落了她这半日,也该够了。”一如既往,听不下去出来打圆场的是华溶月,我的堂姐,伯母董夫人所出子女中最年幼者。也唯有她才能有效地制止赵嬷嬷的喋喋不休。
      我轻咳了几声,举袖掩口,顺便也掩住了我唇边掠过的一丝微笑。待人宽厚,很像你一贯的作为,溶月。只是,平时的你不是会在赵嬷嬷一开始欺凌汐月的时候便出口喝阻了么?等到听不下去才制止,很反常呢……
      华溶月是家族女孩儿中和我年纪最为相仿的一个,盈盈十七,仅长我一岁而已。出身、容貌、才智都担得起“得天独厚”四个字的女子。
      万千宠爱下长大的她因了从小到大的一帆风顺,眉宇间的从容自信,仿佛与生俱来。这是我无法拥有的。便是欠缺了这份从容潇洒的神韵,很多人都说她的容貌尤胜于我。
      伯父众多女儿中独爱这个一个,若此番依照帝京风俗在应选前夕赴宝云古刹祈福的一行人中没有华溶月的话,又怎么会有必要动用伯父自己的车驾呢?所以说到底,我和汐月不过借了溶月的光,仅此而已。
      我不由得轻笑起来,虽然她和我一样,名字里面都带了个“月”字,其实她不更像太阳么?灿烂夺目、光芒万丈。相形之下,包括我在内的华家诸“月”,任其自身的光华何等皎皎,也没人会留心,没人会在意。
      但若她不是伯父的唯一的嫡女,若她父亲不是华家的家主,众人的目光还会围着她旋转么?
      这可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假设。

      三年前,今上亲政后第一次选妃之际,彼时刚刚及笄的华溶月就在应选之列,华家也是腰杆很硬的家族,实力就算稍逊董谢两家,所差的也不过毫厘。因而便是同一届秀女中有董家和谢家的女儿参选,依照溶月的容貌和才智,很有机会当上皇后。
      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那个时候,她母亲董夫人突然病逝,溶月必须为母守孝,自然不能应选。皇后的凤冠最后落在了谢家女儿谢蕴岚头上。只是这谢蕴岚似乎没有母仪天下的福份,当上皇后不到半年便暴病而亡,今上甚哀之,后位一直空悬至今。
      一晃便是三年,又是选秀之期,家族上下对于溶月入宫然后正位中宫一事甚有信心,就如三年前一样。同样是应选秀女,同样是华氏女,所有人关注的只有溶月,而我只不过是“陪伴”她一起入宫而已。
      伯父是弈道国手,在他心中必然有一盘棋,溶月在棋盘上占据的位置无庸置疑,我么,充其量顶多是一颗会不会派上用场的备选棋子而已。
      不过世事无常,有时候事情变化无端,远远出乎人们的想象呢,伯父!不起眼的棋子届时可能影响全局……
      我在心中冷笑,华家会出一位皇后,但那会是我,华翳月!
      我要离开这个无时无刻不暗藏杀机的“家”,哪怕宫禁内闱潜藏的危险更多,我也要被选上……不仅仅是被选上,我还要当皇后,除了为权力而生,我别无选择了!

      (华溶月)
      赵嬷嬷逐渐刺耳而高亢的声音震得我双耳微痛,她老人家欺凌起我的庶出兄弟姐妹来一如既往地不遗余力,不过相较平常,话里话外的得意的劲头儿稍加留意便能感受到。是因为我即将应选入宫么?
      我暗自皱了皱眉,一想到进宫的事,我心底油然而生一种介乎于无奈和厌恶的情绪。

      一入宫门深似海,但家族利益在前,谁又来关心一个个背负着这样使命的女子的心情?就像对弈之时,谁又会怜惜手中的棋子?
      姨母——当朝董太后和姑母——皇太贵妃华氏,这两个表面姐妹相称,暗地里争了一辈子的女子曾经用相似的苍凉的眼神,对我说过一番有着惊人相似意义的话:
      “生在我们这样的家族,我们的姻缘从一开始便注定了只和家族的利益紧密相关。情啊,爱啊,连最细枝末节的地位都不能占据。是身份选择了我们,而这多少市井小民求之不得的名门贵胄千金身份如此贵重,重得让我们要用一生来承载!至于究竟是嫁入另一个世族门阀巩固豪门间错综复杂的裙带关系,还是承担着延续家族势力在深宫禁苑的渗透的命运,个中区别还大么?在哪里争不是争呢。”

      我也要像她们一样,以认命的姿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争去斗,过完这尊荣而寂寥的一世么?

      想到这里,心中骤然一痛。不是因为一入宫从此将要在那金碧辉煌却又暗不见天日的地方度过时日而感到害怕,而是……而是那个温暖的微笑,那一声情意浓浓的呼唤:“溶儿”我再也听不到了……
      三年前母亲的突然病逝给我带来无边的悲痛,同时也给我三年的时间得以喘息,只是倘若不是有这三年,我也不会有今日的愁肠百结。
      是命么?注定了我和榭桥相遇,彼此倾心……回想起来,那年上元灯节初遇,一切好似神明的安排……
      如果是命,我们缘定三生,我为什么还要入宫?或者说,我为什么要生在华家?上天既已安排你我相识相爱,又何忍生生拆散我们?告诉我啊,榭桥!

      “溶儿,我们一起走吧,我知道要你抛却皇妃乃至皇后的前途,放弃名门贵胄的身份,和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书生一起走,我实在太过自私。可是我……我真的不愿和你分开……若你不愿,我也不能勉强你,只求你母仪天下之时,偶然想起有个榭桥曾经不知天高地厚地爱过你,并且至死不渝!”神采飞扬的他,头一回在我的沉默中失魂落魄。
      榭桥,你真傻,母仪天下从来只是华家寄托在我身上的愿望,从来不是我自己的。我犹豫,是因为我想到了我出逃必然引起的后果,但是……我终究选择了你啊,榭桥。
      自此以后,溶月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你一人,榭桥!

      几夜的不眠不休,终于想出了一个入宫之前脱身的法子,这样做固然对不住父母亲人,但已是我溶月能想出来的、使家族最少限度上受到牵连的法子。
      爹爹,我辜负了你的厚望,我肩头的担子,请交托给翳月吧……
      一切都按照计划所进行,宝云寺便是华溶月和楚榭桥消失的地方,从此世上不会再有这两个人,多的只会是一对相依为命的平凡夫妇。

      唯一的枝节是从来没有出过门、硬要跟来的汐月。
      汐月,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来呢?翳月同为秀女的身份,我不得不和她一起来祈福,过多推辞只会让旁人起疑。你跟来只会使我的计划多一丝失败的可能!
      听着赵嬷嬷几近刻薄地训斥汐月,我竟然由衷地感到一丝快意……这是我么?

      车驾终于停稳了。宝云寺终于到了,我的心克制不住地狂跳起来。鬼使神差地,临下车前,我轻声问身畔的翳月:“翳月,你相信命么?”
      翳月那双无愧“秋水为神”的明眸似有流光闪过,但再一定睛,一切仿佛我的错觉,她脸上浮起常有的笑容,微微有些淡漠,“我么,我相信我自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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