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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藏锦于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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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睡得有些沉,醒来时已日晒三竿。
因连日庆贺佳节寿诞,免了晨昏定省,我闭目歪在床上不愿起身,听得门外有人道:“夫人还未醒,要不,烦劳您晚点儿再来吧。”语意轻柔,略含恭敬,是翠萼的声音。
“我还在这儿等等吧。”答话的却是个陌生中年男子。
这内院里素日只有女婢来去,我的余尔斋更是鲜少人来,这声音陌生得很,听其话意竟是不等到我不去,我想了想,便掀帘低唤了声“翠萼”。
翠萼在外应了一声,便急急进屋来,一面抬手收拾帷幔,一面道:“您可醒了,叫奴婢好生着急。”
“什么人在外头?既是着急,怎么不叫醒我?”我披了外衫坐起,低声问道。
“您猜猜?”她竟不答,只管一面准备洗漱一面喜滋滋地让我猜。
我瞧她满脸喜色更是纳闷,便道:“猜不出来。”
她嘻嘻一笑,将巾子递至我手中,侧身在我耳畔道:“是穆苏管事。”
“谁?”
见我仍是一脸茫然,她又重复道:“是府里管事处的穆苏管事。”
穆苏?这名字我隐约听庆雅提过,似乎是王府里负责采买之事的管事。今日怎么到了我这儿?
见我呆怔,翠萼取了梳子轻轻替我捋着长发,悄声道:“奴婢也觉得奇怪,一大早的穆苏管事就来了,说是贝勒爷让送几样东西过来,还非得等您亲自过目了才走。”
“啊?”我讶然出声,却听她道:“奴婢原是想叫醒您的,可管事说贝勒爷吩咐过,待您起了再看不迟。”
这番话说得我更是不解:“贝勒爷为何要送我东西。”
翠萼抿嘴一笑,向着镜中的我意味悠长地道:“这个——还得问您呀?”
我瞧她神色,心知她必是因昨夜之事误会了,方欲开口,却听她又絮絮道:“东西倒是小事,只是贝勒爷多少事儿啊,竟能亲自到管事处去吩咐,这份细心您想想。不是奴婢说,您平日里也太不理事了,虽说是病着,可这都进府三个月了,还没……”说至此处,自知失口,停了手只管看我。
见我依旧面色平和,她挽着髻子小声继续道:“这王府里上上下下哪个是省事的,您虽不计较,可谁又不是捧高踩低的。就说这穆苏管事,只先头嫡福晋在时亲自送过药,今日若非贝勒爷吩咐,哪能在咱们门前等这些功夫。所以,奴婢是想……”
“想什么?”我懵然转头,却见她忽然面色一红,有些羞赧地道:“奴婢是想,或许,今晚……”
我腾地立起身来,仅存的一丝睡意彻底为翠萼的话消弭,一直以来几乎忘记的事瞬间在脑中激荡,我竟将这事全然忽略了。
“去告诉穆苏,我这就来。”转头吩咐翠萼之际,我已恢复了平静,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穆苏长着张见人三分笑的圆团胖脸,若不知其身份,会以为他是位和气生财的体面生意人。
待他依礼请了安,我隔帘问道:“劳您久等了,不知贝勒爷有什么吩咐。”
只听他呵呵笑道:“是奴才份内事,主子客气了。贝勒爷一早去西山前嘱咐奴才拿几枝血茸过来给您补补身子,因这血茸功效复杂,不知合不合主子的脾胃,是以想等您看了示下,奴才好吩咐下去。”
他说得殷勤周到,倒教我有些意外,我沉吟片刻方道 :“多谢管事的费心,只是近日还吃着药,大夫交待过不宜进补,这血茸烦您暂时收着,过些日子再用不迟。”
那穆苏显未料到我有此一说,愣了愣,方笑道:“主子说的是,既是如此,这血茸奴才就先替您收着,只是贝勒爷那里……”
“贝勒爷那里,我会去说,多谢管事的了。”我起身答道。
送走穆苏之后,翠萼一直未说话。我心知她有许多不解,也不去理她,只静静坐着出神。
入府近三个月,论起来我与五贝勒仅只昨夜才算真正见过,若说为这连三句话都未曾说满的一面便送血茸,实在有些叫人难以置信。翠萼所说的事我从未细思过,但若当真如此,该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也只有去找庆雅商量了。
庆雅的宜庆轩离余尔斋不远,但因她协理家事,人来人往较为繁杂,我平日不大去。
正是午歇时分,进了院子,四无人声。我让翠萼在外候着,自己掀帘进去,只见庆雅正坐在临窗大案前低头看着什么,闻有人来,头也不抬:“福儿,昨日庆王府送来的贺礼可记下了,这里边怎么没有?”
“可不就在那上头么?”我随口答着,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她闻声抬头,一见是我,放下手中之物笑道:“素日不见你来,今日怎么得空?”说着,起身挽我,见我依旧是一身鸦青色家常旧衫,摇头道:“怎么又是这身旧衣,昨儿那身不是很好么?”
我就势转了个身在软榻上坐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笑道:“这衣裳不好么,我倒觉得最是舒服不过。”
她穿了件蜜合色滚银边茶花纹对襟罗纱衫,头上齐齐整整梳着两把头,左右各簪枝错金镶珠石云纹簪子,虽是家常,却也打扮得端庄妍丽一丝不苟。
“你呀!”她自果盘中捡了颗葡萄塞入我口中,正色道:“有些话我早想对你说,只近日忙着节庆之事脱不开身,你来得正好,且先在这儿坐着,待我对完了昨日的礼单就来寻你。”说罢,掀帘径自去了。
我一腔烦闷未曾说出反增疑惑,只得耐着性子坐下等她,正自怔忡间,忽闻帘外脚步窸窣,一名绿衫女婢打着帘子让进一人来。
“贝勒爷在里头么?”来人尚未入屋,已开口相询,语音娇脆甜嫩,十分耳熟。
我刚立起身,那人已唤着“五哥——五哥——”跑了进来,一见屋内只我一人,一张明丽小脸登时写满失望,却是昨日那位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八格格。
“贝勒爷不在么?快倒杯水来。”那格格见我立于案旁,随手指了指案上茶盏,在软榻上一屁股坐下,一面歪头打量屋内陈设,一面喃喃自语,“分明已从西山回来了,怎么不见人影。”
我瞧她一张小脸粉中带红,额头微有汗意,想是在日头底下一路跑来口干舌燥,便依言倒了杯茶递向她,她顺手接过一饮而尽,抬手拿袖边擦了擦口唇,向着我道:“今日可见着贝勒爷?”
见我摇头,她似颇为失望,想了想又不甘地道:“侧福晋呢?平日里五哥不是最常来这儿么,怎么连她也不见?”
“侧福晋方才还在,此刻大约在外头核对礼单。”我依旧敛容答着,忍不住仔细打量起这位举止豪迈不拘一格的格格来。
她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梳着旗下少女惯常的发式,额前齐篷篷一簇刘海,脑后乌油油一根单辫,辫上以络珠金线缠绕,辫梢处一只精致小巧的错金镶珠蝴蝶坠角随辫摆动,粉中带红的小脸上,两弯秀眉黛如春山,一双黑瞳明如秋水,衬着一身嫩黄穿花蝶纹对襟旗装,当真是明而不艳,丽而不俗的一副好模样。
听了我的话,她噘着小嘴坐了一会儿方跳下软榻,一面朝外行去一面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去扰她了,若是贝勒爷回来,你打发人告诉我一声。”
未行出几步,忽又回身向着我奇道:“咦——你不是福儿,我说怎么瞧着眼生?”
我见她小小脸上神情惊诧十分有趣,忍不住笑道:“我叫庆喜。”
她以手指我,歪头想了想,似想到什么,复又回头瞧我几眼,终究颓然道:“庆喜?这名字好象在哪儿听过,怎么想不起来。你是新来的么?”
这位格格此时方知认错了人,实在叫人好笑,我忍住笑点头道:“是,新来的。”
她走近几步,满面狐疑地将我上上下下瞧了个遍,忽又摇头道:“不对呀,我瞧你的模样不象女婢,这身衣裳虽极素淡,做工却好,分明不是她们所穿,你究竟是谁,怎会在侧福晋这儿?”
“她是庆雅之妹。”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这时响起,我与那格格俱回头瞧去,门帘掀处,一身灰青色骑服的五贝勒正双手抱臂神情慵懒地倚门而立。
“五哥——”那格格一见是他,欢欣愉悦地蹦至门边,一把挽住他右臂娇嗔道:“昨儿明明说好带我一块儿去的,偏一早儿就撇了我,却叫人好找。”
五贝勒叫她挽住了衣袖,也不分辩,只道:“带上你,你可起得早?更何况……他也未去……”边说边自门边踱了过来。
我早已收回了目光,心中却不住暗悔,这可真是避无可避了。
耳边只听他依旧用懒洋洋的声调道:“大晌午的,怎么都聚到这儿来了。”
“原来她便是你新娶的另一位嫂嫂呀!怪道我觉得名字耳熟,昨儿寿宴听额娘提起过,适才竟将她当成了福儿。”那格格蹦过来拉了我的衣袖,一面摇晃一面向着五贝勒笑道。
“既知道了,还不见礼。”五贝勒随手摘了头上的黑实地纱秋帽扔于案上,语气似随意平淡。
那格格闻言却吐了吐舌头,乖乖回身向我双手伏膝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口中软软道:“原是宁嘉的不是,给您赔礼了。”
这一下倒出乎我意料之外,忙伸手扶住她,温言道:“格格言重了,是庆喜未及言明,还望格格见谅。”
那宁嘉抬起头来,又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回头嘻嘻笑道:“这位嫂嫂我瞧着面善,五哥当真有福。”
五贝勒并不答话,却抬臂伸了个懒腰,向我走来。
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仰头瞧他,见他正居高临下地歪头斜睨着我,面上神色波澜不兴。
我虽强自镇定,却也被看得有些发慌,只低了头抓着帕子不语。
半晌,忽听宁嘉在旁笑道:“嫂嫂怎么还不替五哥更衣呀,莫不是害羞。”
更衣?一言惊醒梦中人。我恍然回神,却见那五贝勒正好整以暇地抱臂审视着我,唇角微扬隐露一丝戏谑。
这情势再迟疑也不成了,我只得硬着头皮依着翠萼平日的样儿,颤巍巍伸手至他颈下去解那马褂上的领扣。
五贝勒敞了手仰脖任我摆弄,好在我个头不高,抬眼平视只及他颈间,虽觉他温热的鼻息呼在头顶鬓边有些难受,却也好过对着他的脸尴尬。
“嫂嫂怎么脸红了。”那天真烂漫的格格竟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补了一句,登时叫我羞恼万分,只想甩手就走,却听五贝勒的声音在头顶悠悠道:“你就只为这般瞎混么?”
宁嘉经此提醒,方撇了我,咯咯笑道:“啊,原是有事相求,光顾着瞧戏——竟忘了。”
“说——别又是央着我带你去哪儿!”五贝勒仰着头,未置可否。
宁嘉双手负后又是咯咯一笑,拖长音道:“还是五哥最懂我,明日,我要去——大觉寺。”
大觉寺!短短三字入耳,登时教我竖起了耳朵。
一年前的春天,当我第一次在这个时空苏醒,从庆雅口中听到的便是这“大觉寺”三字。佐领府原来的三小姐佟庆喜便是在那次到寺进香时突然昏迷数日不醒,而我,也是在那一次莫名托身到她身上的。这一年多来,我虽苦寻回到现世的办法,却从未联想到那来时之地——大觉寺。
微低着头,我双手机械地沿着马褂右襟解去,耳朵却不自主地听着兄妹俩对话。
“大觉寺——”五贝勒微微一哂,道:“你素日不信这些,怎么突然要去那儿……”
“反正……反正我要去。"宁嘉低了头,撒娇的声音里竟带着几分扭捏。
“既是如此,何不央了额娘,却来寻我?”五贝勒淡淡道。
宁嘉却突然背过身去,似有羞态,低头揉着帕子好一会儿方道:“自然是问过额娘的,只是……额娘说这几日府里事多,待过了节下才可让侧福晋安排。”
“哦,那又何妨多待几日。”五贝勒声音依旧淡淡的。
宁嘉闻言却顿时转过身来,急道:“那可不成,就要明日……过了明日,我也不去。”
五贝勒鼻中一嗤,似笑了一笑,却不答话。宁嘉见此,突然回身拉了我的衣袖娇声道:“好嫂嫂,你替宁嘉说说话吧。”
我叫她拉住了衣袖,不能佯装不闻,只得抬起头来,正踌躇着该不该开口,却见五贝勒竟也歪头瞧着我,一副愿闻其详模样,只得道:“大觉寺——是那西山的大觉寺么?”
“正是正是,嫂嫂也知道?”宁嘉欢喜道。
“去年春天去过一回。”我斟酌着字句,缓缓道。
宁嘉一听,更是欣喜,只道:“好嫂嫂,快告诉我,那儿可有什么好玩儿的?五哥虽去过,却从不带我。”说罢,扁着嘴望向五贝勒。
我瞧她这副模样,心念一动,略一沉吟方道:“听闻,那大觉寺的银杏老树为辽代所植,每到秋日,黄叶铺天盖地,别有一韵。只是我去时是春日,未曾一见。”
“呀,现下不正是秋日,正可一赏。嫂嫂,要不咱们一块儿去吧。”
宁嘉似很为自己这突发奇想的主意兴奋,拉着五贝勒衣袖只是不撒手:“五哥,就让新嫂嫂陪我一块儿去吧,这样额娘自可放心了。”
五贝勒并未答话,目光却移了过来。我这番话不过一试,宁嘉的主意也着实令我惊讶,那目光里的疑虑与探究并不奇怪。这一次,我没有转开头,只觉他的目光在我发髻上逡巡了一会儿,依旧没言语。
庆雅与福儿自屋外掀帘进来,见五贝勒也在,忙丢了礼单上前服侍。宁嘉叽叽呱呱地说着明日进香之事,只恨不得庆雅立时预备妥帖。我乘机让到一旁,略站了一会儿,便寻个由头离开了。
晚膳后,董鄂氏果然打发人来,说允了我与宁嘉明日上大觉寺进香之事,特别嘱咐我要好好看顾格格,切不可生事。
想不到事情竟如此顺利,我托腮望着窗外圆月倒有些怔忡,只不知那大觉寺究竟能否解开我的来去之谜。
上灯后,翠萼虽如平日一般取了针线做活,一双眼却老心不在焉地望向门外。我因了日间之事倒将原有的担心去了一半,虽觉好笑,也不忍打击她这份忠执,依旧进净房梳洗一番,方才着了家常小衣倚榻看书不去理她。
岂知方看了两行,门外便响起窸窣脚步声。翠萼早已闻声放下手中活计上前打帘,我抬眼一瞥,只见帘儿底下露出一张芙蓉秀脸,却是庆雅打头,后面跟了手托漆盘的福儿。
见我一副呆愣模样,她转头吩咐道:“给我吧。”自福儿手中接过漆盘。福儿会意点头,执了翠萼的手径自去了,我这才回过神来,只见那盘中托着的是一只茶盅。
“喝了罢。”她接了过来,却不置于案上,只递到我眼前。
“这是什么?”我盯着那茶盅上的粉彩婴戏图纳闷。
岂知她微微一笑,只道:“你只管喝了便是。”
我瞧她虽眼中含笑,神情却严肃,只得乖乖将茶盅接过,刚掀了盖,只闻得一股似药非药的浓香扑鼻而来,皱了皱眉,还是依言喝下。
所幸盅中之物并不苦涩,我仰脖一咕噜喝完,她执了帕子替我抹了抹唇,方似颇为满意地道:“如何?”
“怪香的。”我抹着嘴含糊道。
却听她轻轻一笑,道:“那怎么让人送回去了?”
我一愕之下顿时明白过来:“莫非这是——”
庆雅将茶盅置回案上,方回头道:“你呀,总免不了我操心。”
血茸竟是庆雅安排的,难怪难怪,那五贝勒哪有闲情操这份心,都怪翠萼胡思乱想,倒叫我虚惊一场。我心中一喜,拉了她衣袖道:“我今日找你原就为了这事,这可好了,不必我再想法子去找那位爷说了。”
她嗔我一眼,抬手将我披散在颈间的半干长发轻轻拢了拢,双目在我面上身上细细瞧了好一会儿,方叹口气道:“还象个孩子,总也长不大。”
她虽是姐姐,也不过大我一岁,从前在佐领府中与我嘻闹也是有的,只是自嫁入康王府后却日见稳重内敛,此时无端说出这样的话更教我不解。
我虽不明其意,却也不好分辨,只得托腮静待她开口。
却听她缓缓道:“你进府也已三月,虽说病了一场,有些事也该准备了。”
这话与翠萼白日所说的竟如出一辙,我原本放下的心又咯登一声重重提起,脸却不自觉红了。
她微微一笑,将我的神色看在眼里,停了半晌方柔声道:“阿玛除了哥哥一子外,只你我一双女儿。咱们自幼虽非嫡出,却也是阿玛疼爱长大,并不逊于旁人。如今在这王府,许多事不比从前,我只愿你我相扶,能为阿玛为佟家为哥哥尽些心力。”说到此处,她又叹口气,抬手轻抚我的面颊,似有忧色,却终只道了句:“庆喜,快些长大吧。”
她这番话说得温柔挚诚,令我有些动容。仔细想来,与她相处虽不过一年多,她待我这位异母妹妹却当真不错,我承着这份情到如今,虽与她共事一夫,她却仍然将我当妹妹看待,也实属难得了。
“过几日,贝勒爷便要随御驾秋狩。在那之前,只后日是好日子——”
后边的话她未说出,我已听得明白,想说的话竟半句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