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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白露·织雾(其五) ...

  •   裴牧此人,京都爱看戏的人多有耳闻。《东海黄公》在平江演了两日,裴牧之名在这江南水乡也渐渐崭露头角。
      然而说起他的本事,京都的观者所述定与平江人有所出入。
      “我记得裴牧擅长玩弄烟火,何时变成了织雾的高手。”
      这是顾及第一次从郎中口中听到了“织雾”这个词。
      夜未深,雾盛。
      那匹俊美的黑马携卷着深沉夜色从桥上飞驶而下时,只教路人以为是一道黑风过去了。
      马行得快,车内本该多有颠簸。
      然而这车厢里的二人却稳如磐石。
      一个坐的端正挺直,另一个枕着她的腿侧卧在软榻上。
      无论在哪里,顾及都无法改变从小养成的习惯。经过在军营几年的历练,站如松坐如钟的好习惯愈发渗入骨髓。
      “那种操弄云烟的把戏叫织雾?”
      顾及微低了低头,一缕头发无意间扫过郎中的鼻尖,刚好让她拿在手中打了个结。
      “听师父说过有这样的人。”乐乔抓着顾及的手臂坐起来,掀开帘子看了看车外。
      雾比出门时更稠密了,触手便凝结出细小的水滴。
      “顾四不觉得这两天的雾也有点古怪么?”
      “是啊。”顾及点头应道,“按说才晴了今儿一天,这雾怎么又升起来了。”
      “若非如此,我怎能猜到是这雾惹了大祸。”
      郎中这样说着,顾及便又看到她唇边熟悉的清淡微笑。
      “远山有雾石,得之者可兴云作雾,久而成仙。”
      顾及正等着下文,马车突地停下了。

      班主带二人进内室时,戏子刚卸好妆。
      台上见第一幕的黄公年轻潇洒,本以为戏子至多是三十而立的年纪。是以看到裴牧的真实面目,顾及不免吃了一惊。
      那满脸印着岁月痕迹的皱纹和斑白的华发,猜他早过了花甲并不唐突。
      只是这人眉宇间犹见志得意满,想来虽为下九流的戏子,但凭借一手好功夫,裴牧并未吃过什么苦头。
      班主领好路便在顾及的示意下先行离去。
      狭小的内室里只有裴牧与夜半造访的两位客人。
      裴牧并不掩饰打量人的眼神,撇开立在郎中身后的皂衣少年,戏子的目光在乐乔身上停了很久。
      乐乔迎着他的探视,俯身一揖道:“这么晚来打扰裴先生,实在冒昧,还望先生见谅。”
      “哪里哪里,有客人造访乃是我这等戏子的荣幸。”
      裴牧笑得很客气,顾及却见他眼中多有戒备,莫不是从乐乔身上看出了什么。
      乐乔亦看出了裴牧略显古怪的神色,先声道:“今夜雾浓,却别有一番景致,可否请先生一同出去走走?”
      戏子眯了眯眼,先前的戒备一扫而空,大笑道:“有佳人相伴,自是求之不得。”
      说罢就要走,却在郎中的指点下意识到自己还穿着那身戏服。
      “容我换好衣服。”
      出门等候的时候,顾及下意识地攥紧了乐乔的腕子,低声道:“明知这雾和他有关系,你怎还故意把他往雾里引?”
      “若要识其人,必先安其心。”乐乔安抚地回握了顾及,见她脸色稍稍缓和下来才道,“你先去车上等着,我随后就来。”
      乐乔既然这样吩咐了,顾及纵有疑问也只能先捺下不表。
      裴牧出来时见那皂衣少年不在,方才想起有那么个人似的,问道:“我见刚才那位少年相公面目清俊,气度不凡,敢问是哪家府里的少爷?”
      “是我家官人,生来就是个冷性子,若有怠慢还望先生见谅。”乐乔以指掩唇,赧颜道,“这两日裴先生的大戏教她甚是欢喜,无奈自己又不善言谈,只好差我来与先生交通。”
      “原来如此。”裴牧又是眯眼一笑,“看起来乐乔姑娘寻了个好夫婿啊。”
      “命好。”这话头乐乔并不愿再说下去,转口问道,“说来裴先生之前都是在京都吧?”
      “京都才人辈出,我这把老骨头为了混饭也只好转到这江南来了。”
      裴牧极为善谈,不过寻常的问话倒教他引出一番唏嘘。
      “怎么说先前在圣上面前卖弄过戏法,哪成想到老会流落至街头卖艺的境地。”
      “裴先生未免妄自菲薄,须知梨园春坊可是江南两路最大的戏园子。”乐乔宽慰道,“我想或许有一事先生可能还无从知晓。”
      “哦?”
      “先生会来平江,应是坐镇此地的定西王爷一手安排的吧。”
      “是吗?那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话间,便到了停车的巷子口。
      前方不远亮着一盏月黄灯笼,许是听到脚步声接近,执灯笼的人立刻朝这边过来了。
      正是顾及。
      看裴牧的样子,似乎这浓雾给了他十分的安全。乐乔邀他上车时,裴牧欣然从命。
      直到上了车时他才漫不经心地询问了去意。
      乐乔坦诚相告:“实不相瞒,我原本在京都居留过一段时间,先生的戏法我很早便仰慕于怀,奈何近几日要料理的事情太多,只好半夜来叨扰先生了。”
      示意顾及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银铤递与裴牧,乐乔道:“些许黄白之物先生就当是误工的损失了吧。”
      “客气了。”嘴里推让着,裴牧却不客气地接过银铤收入怀中。
      “我记得先生的火戏是京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独手绝活,没想到在平江先生行的却是云雾。”
      “手艺啊,总要多会几样才饿不死。”
      先前下车时乐乔特意打开了窗帘,这时车内已积攒了不少雾气。
      车厢本有容纳二人转身的舒适,裴牧身高体大,坐定之后车内不免显得拥挤狭窄。
      便是如此,在裴牧对面坐着的顾及仍觉得他似是置身雾中,勉强识得清口鼻。

      妖笼里灯火通明,桥头靠近廊庑的地方还由流苏和初一燃起了一堆篝火。
      这样一来,院中的薄雾无风自散。
      裴牧从这样的安排里看出了主人的诚意,眼眉间喜色渐浓。边打量着院中景色,禁不住称赞道:“想不到一处别院还能让夫人打理得这么雅致。”
      乐乔及时掩去了顾及尚未脱口的疑问。
      “话不多说,那我开始了。”裴牧左右端详过后,便在桥上站定并端起了把式。
      “等等,我也要看。”
      听初一在楼上喊了声,那孩子竟然从窗口一跃而下。
      “嗬,人还不少。幸哉幸哉。”裴牧摸了摸光而无须的下颌,重新拿起架子,“现在可以了吗?”
      乐乔颔首。
      顾及亦将“弥光”握在手中。
      烟雾出现的那刻,久违的尺八之音也在妖笼再度响起。
      如九霄之上的仙宫别墅,云抱雾罩,正与笛声相得益彰。
      虽说雾看似凭空而现,然乐乔瞧得仔细,那不绝如缕的云烟是从裴牧口中喷出,只消一瞬,遇风更长。
      转眼间生出来的雾仿佛变成了裴牧手中的玩偶,任他揉捏把玩。
      笛声随着云雾形状时而急促,时而舒缓。
      忽见裴牧收拢起所有云雾在手里,顾及的笛声也随之一滞,倏尔高亢起来。
      数匹白色的骏马从裴牧手中奔腾而出,踩着同样由雾气铺就的路四下散开。白马最近时,离初一的鼻尖仅有一指余宽。
      欢闹够了,马群又齐齐转向,向着桥中央的裴牧而去。
      初一屏息凝气正看得起劲,追她下来的流苏却捂着她的鼻子强把小孩拖入了室内。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插曲引来了裴牧的不满,匆匆结束了他的幻术表演。
      裴牧作势要告辞时,乐乔拦下了他。
      “是织雾石吧。”
      戏子愕然。
      待重拾了先前的气度,裴牧已随乐乔在廊庑下坐定。
      “没想到离开京都也会遇上清律司的人,这就是命吧。”裴牧的语气里不无惆怅,“原还想换个地方攒够养老的钱就脱了这身戏服,罢了害人的营生。”
      “没想到啊……”
      裴牧双手捂面,一连三声长叹。
      “先生既知此事害人不浅却又执迷不悟,莫非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难的是知错能改。
      知恶者泥足恒陷,若非其心如顽石,则必有旁人难以明了的缘由。
      乐乔是这样认为。
      “都说善莫大于改过,那我这样的应该是罪大恶极了。”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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