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闲花》菩提雨上秋

6、世有七苦

　　元旦的时候，楼下有盛大的游园会，但苏小殊和左千雨因为要窝在自习室抱临时的佛脚，不得不虔诚一些，所有的庆祝活动都成了梦幻泡影。西区教学楼因为离宿舍区太近，以苏小殊和左千雨的刻苦程度，是万万抢不到座的。图书馆桌子太宽，椅子太软，灯光太好，看杂书换脑太方便，更是只有闻鸡起舞的有志青年们的专场。小殊她们这一类平时就没什么的定性的，只能捡东区教学楼的边角料空位自习，东区暖气足，总是让人昏昏欲睡，小殊不得不每看半小时书就走到室外的凛冽寒气中驱赶浓重的睡意，而千雨通常连抵抗的努力都不做一下。
　　那已经是考试周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了，有些通选课已经提前考试或者收课程论文了，她们常常白天窝在自习室里，晚上便要去考试。
　　中国书法课的考试就是在最后一节课上，老师在前面放了一张碑帖，让大家临摹了交上去。苏小殊的硬笔书法很漂亮，控笔能力也强，虽然也是新学毛笔字，但架构，意态和笔法都显出一些火候，只是写得稍慢些，左千雨就悲催了，她一向写字似儿童，常被苏小殊笑的，这么一下立刻就捉襟见肘了，又见四座的同学都在低头奋笔，顿时面露难色。
　　左千雨本待苏小殊写完了替她再摹一份，又担心时间来不急，抓耳挠腮了一阵子，还是捡了笔，硬着头皮乱写了一通。等到小殊写完了，伸过头去看千雨面前的宣纸，简直忍不住要笑得扔笔了。
　　她指着千雨鬼画符一样的墨宝的最后一行，死命压低了声音："哈，这，这是神马？！哈哈！"
　　颜真卿《多宝塔碑》的最后一行，跟了毛笔画的一只呼呼大睡的小猪，还有马克笔写的看起来十分心虚的一行小字："实在尽力了，求老师放过＝ ＝！"
　　老师带来的几位书法专业研究生收完卷在第一排桌上整理登记，忽然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拿着手上一份卷子噗嗤一声笑出声了，老师诧异地问："怎么了？"
　　那男生举着左千雨的"墨宝"，念道："小猪''''''求放过！哈哈！哈哈！"
　　还没走掉的同学一下子都给逗乐了，千雨顿时感觉糗爆掉了，好在老师也宽容地一笑而过，倒是几个研究生学长围在一团边笑边看。
　　小殊有时觉得自己特别羡慕千雨，千雨是被宠溺着长大的，好像永远不知愁不知惧的孩子，而小殊不是，小殊懂事太早，她从小就患得患失，因为所有她拥有的一切，得到都那么的不易，而别人轻易能够得到的，她永远不知道，就算用尽自己的全力，会不会仍旧像云散在风中。
　　比如健康，比如爱情。
　　洗澡的时候，小殊忽然发现腰身变粗了些，手上腿上的汗毛也似乎比夏天更浓密了，联想到例假总是爱来不来的，小殊心中有些发毛。
　　千雨回来的时候，宿舍里黑漆漆的，小殊坐在电脑前，又没有在看电影。
　　"没有看电影怎么不开灯啊？小心撞到桌子椅子啊！"
　　苏小殊却好像魂游天外一样，没有回答她。
　　千雨开了灯，苏小殊才发现她似的，有些怔忡，揉了下眼睛，说："你回来了。"
　　千雨觉得小殊好像有什么心事，问了小殊却又说没什么，她也只好把这个猜测放在一边了。可是小殊刚才揉的那一把眼睛，分明有些发红。
　　"能有什么办法？先吃三个月激素药，控制不住的话，就赶紧结婚生孩子，我跟你说，这个病是内分泌失调引起的，可是要跟一辈子的，搞不好就是影响生育的！"
　　中年医生看惯了人间不幸，早已麻木，对小殊绝望的追问，显得尤其地不耐烦。
　　"我跟你讲，一旦失控，你会一直发胖，以后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小殊虚弱地说："可是我才十八岁，还在念书呢，怎么可能结婚生子！"
　　也许是惊诧于小殊的年纪，医生终于停了开方子的笔，换了语气说："这病怎么发病年龄越来越小了，说起来，跟饮食习惯，遗传，还有你的心情都有关系，忧愁多思是很容易身体出问题的，你也不要过分担心，得这病的人很多，也不是都恶化，也有慢慢调理好的。"
　　小殊拿了药回学校，那是每天都要吃的激素药，但是她的身体，又能怎么办呢？
　　她百度了很多关于这个病的网页，看到反复被提到的肤色暗沉，身体肥胖，无法控制之类的症状，简直觉得未来地动山摇，被埋在了不见天日的噩运里。
　　杭城的春色晓净如画，花鸟虫鱼，草树雨水都匀净，清媚而多情。苏小殊站在湖边，望着春水縠纹，春柳碧烟，大红的茶花照水，簌簇的杏花分阳，觉得吴越秀美，真是得天之助，可她不是苏杭人，不在这山清水秀之间。
　　春天和她的病一起，终于到了这一天。
　　宿舍楼的大厅中间竖着一面穿衣镜，大多数女孩子往来匆匆，衣角一闪便从镜子前划过去了，像苏小殊十四五岁的时候。最爱慢吞吞不自觉斜眼照镜子的，反而是那些并不怎么好看的姑娘们。
　　苏小殊把这个发现讲给左千雨听，左千雨觉得有些费解：“不漂亮的妹子怎么会喜欢照镜子呢？如果自卑应该会逃避才对吧？”
　　“因为都是勇敢的人啊，哪怕为容貌自卑，也不要让别人发现，只是会习惯性地偷偷往镜子里瞧一眼，看看自己有没有变得顺眼一点啊，即使每次都失望，也渴望奇迹降临啊！”
　　左千雨不会去想这种事情，但苏小殊特别笃定，因为她最近发现自己也没能逃脱这泥沼，天下起小雨，花花叶叶，男男女女，都裹进这片迷濛里，变成虚化的背景，昏暗的光圈里只有某个失焦的黄昏，穿着发旧红色T恤和七分牛仔，头发蓬乱，脸色枯黄的一张脸，在镜前，一双眼睛因受伤和长久的失望而流露出麻木和冷漠的光。
　　苏小殊用力甩了甩头，极力想驱赶脑海中的影像，春雨带寒，阴云似浊气，再鲜活的色彩，满目山河，也受潮板结成发硬的旧颜料块。
　　小殊长得不美，小麦色的皮肤，那是幼时阳光留下的痕迹，一张小小的瓜子脸，肿眼皮，笑起来便看不见眼睛了。她个子不高，穿上鞋也不过勉强一米六，因为纤瘦单薄，看起来似乎会高一点，是极平凡的容貌，留了浓密的长发以后，从前还能算得上清秀，但最近皮肤越来越差，满脸都是闭口和痘痘，小殊每每看到镜中这张脸，都觉得不敢近看，仿佛能看到黑色素怎样一日日在她脸上沉积下来，要毁了她本来便乏善可陈的容貌，和她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青春。
　　都是这场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