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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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小姐实在是不像小姐，每次我提醒她要端庄贤淑她从来都不听我的。她还说我很罗嗦，不够活泼。其实我是很活泼的，但是和小姐一比我这点活泼真的不算什么，我也很想爬树抓知了，我也很想去拔老爷的胡须，但是我不行，因为我没有一层挡得住家法的厚皮，还有，我有一个需要我看照的小姐。”——茗香
这一年晚春，就在皖曲河边第一首新日船歌响起的时候，家里又来了第一十八个媒人，带来了第一十八门亲事，茗香跑来告诉我的时候，我正埋下第一坛我自己为自己准备的女儿红。
对于我来说这是个如白开水一样的消息。
我“哦”了一声继续拍着浮在酒坛上的泥土，茗香扭捏了一下，似乎不满意我的反应，却也不再提，问道：“小姐你什么时候酿的酒，没想到你竟然会这个。我竟然不知道。”
这个问题我不想撒谎，也不想回答她，事实上我用三月的月钱才买到酒楼中一坛十六年的老酒，而这绝非什么值得称赞的事，况且，从小到大，她知道的已经太多了……
我拍了拍衣袖，起身转头走了几步，茗香站在一旁两手交握的看着我。是的，自我有记忆以来，她总是这么看着我，那种感觉就像我是她的……哦，对了——女儿。
说起来茗香还比我小一岁，我想不起来在我七岁那年，六岁的茗香怎么照顾我的，而这份婆婆心情她又是怎样养成的，这方面我记忆力一直不怎么好，如今她却总像老妈子一样的说我不够庄重，不够贤淑，其实我觉得我诚然是没有皇家的那般庄重，但也称得上举态端良，她这么说实在是信口雌黄。
“小姐！你这是要去哪里？来说亲的媒婆都已经来了！”茗香有点着急。
“听闻九章书院的昙花开了，去年没看见，我今年一定要看到。你准备好，我们从后门走。”我边走边说。
“去年什么时候去看过昙花？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儿？对了，后门老爷让上锁了，小姐你忘了。”茗香跟来，虽然还是很生气。
是以我停下脚步，回头甜甜地对她说：“哦，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在后院前些日子我发现了个洞，还挺大的。”
嗯，好吧，我承认我是内心贤德，行动确实是奔放了些……
阿爹从不阻止我出去，以致于我一度以为他是一个开明的父亲，长大了一点的时候我终于知道那不叫开明，叫做不管。不管那就不管吧，反正出去玩儿成了我闲余时间最大的乐趣。
相反，我真的有位开明的阿娘，虽然她每天都在佛堂里面诚心礼佛，但是每次就算摔得乱七八糟的回来，我都会和她打个招呼，她从不禁我的足，还让我说在外面都看到什么，然后从佛龛旁的香木柜里拿出一瓶药油，用她白皙如瓷的双手柔柔地帮我上药，可正因为每次都这么细心的照料，我的精神持续地旺盛，总会不可捉摸的干一些事情。
我记得有一回和镇上的孩子扔石头，我与茗香二人和他们被这一条乌篷船这么宽的皖曲河隔开，可桥是那么远，我无法到对岸，这生生让我体验到一回什么叫做咫尺天涯，我情不自禁的扔了一块石头过去，可是力度不够，石头飞出一道虚弱的弧线，扑通入水勾起一大朵水花，也顺便在他们头上下了一次及时雨，我那块石头装满了思念，没想到他们也对我思念成海，纷纷向我投过来……
那一回虽然没有造成什么身体机能的损坏，但是阿娘不出意料地被我的伤吓了一跳，茗香揉着自己的小白腿说，我让她体会了什么是不幸的童年，对于她这份敢于不把我当小姐而坦白直言的豪气，我很是钦佩。但她其实还不知道什么叫不幸的童年，那一刻我想不幸的童年就是你被不幸了之后阿爹没有替你不幸那个不幸了你的人 ，可下一刻我就觉得不幸的童年就是今天说好的水晶丸子为什么还没有抬上来……
眼下一壁白墙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去，我微笑了下，我的家确实很大，这墙壁上的洞叫什么我知道，俗名叫做“狗洞”，众人给这样一个神圣的所在取了个如此难以启齿的名字，实在是引起了我的愤怒，于是我给它取名叫“别有洞天”，我真想立刻题个牌匾，但那样做不出一炷香的时间，老管家就会霹雳的把它变成“别有洞”，由此我只得作罢了。
按照常理，我和茗香着男装出来的，每次出来的时候我都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人们看不出一个女扮男装的女人是女人，穿男装照镜子时我觉得对面的那个人和我女装时并没什么很大的区别，但是茗香却说我确确实实像个真男人，我很想说，像我这样也算真男人的话，那戏本子里的女驸马，那个还娶了个公主的女驸马，她真是男人中的男人，但始终我还是没有说出来。
诚然我觉得茗香是骗我的，但她爱怎么怎么地吧，因为愚笨的我实在找不出第二个可以让我在外自由出行的办法，假如女孩子可以随意抛头露面是一个梦，那就让我永远也不要醒来，很可惜每次我都遗憾的被太阳射醒，并且再次穿上男装去外面玩。
青石的小路还沾有昨日暮雨的细润，小风拨弄着青草的气息在鼻尖挥之不去，皖曲河似缎带般环在小镇的腰间，我立在二十八桥的第一桥上，顺着河水让眼光流到不知名的地方去，这里我太熟悉了，熟悉到我闭着眼睛也可以摸到家门口，茗香见我在发呆终于忍不住把我的魂叫了回来，她不知道这小段时间我想了多少事。
二十八桥为什么叫二十八桥，我是个好学的小女孩儿，问的问题向来都难倒众人，这个也不例外，很小还在识数的时候我就在数桥的数量，数呀数呀数呀数，导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一直认为“八”是“二十八”，更导致此门课程十分的不济。是以如今长大了，我踏上此桥一次，便要想这个问题一次。
原来翻阅家中藏书的时候，无意找到一本古老的本地地方志，上面只记载有二八桥，“二八”桥如何变成“二十八”桥的，我不得而知，但客观的说纵然由它我立即联想到一位二八芳龄的美人伫立桥头，眉间刻着“忧伤以终老”的哀愁如此曼妙的景致，但是很显然“二八桥”从字面上来说确实不是个好名字，若在“二”字两杠中间再添一横，那就更雪上加霜了，是以被改成“二十八”桥。这确实是个好办法。由此我明白，一个丑陋的真相，在时间和悠悠众口的打磨下最终会变为一个成功且美丽的谎言。结果是，我既不相信数学，也不相信历史，而结果的结果是，这两门课程从此一蹶不振……
我大步流星的向小镇的另一头走去，手中摆弄着前些天我才画好的墨柄纸扇，如今我可以把纸扇玩得一点都不输给西边西门家的纨绔，这样才可以装得更像男人，从众人的眼神中我确认他们已经认定我是个男人了，那么进九章书院必定不会有人把我拦在门外。
街旁的小店正开着门，一个小贩挑着扁担与我擦身而过，他吆喝着酒糟丸子，声音像二胡婉转婉转的调子直飞到二十八桥上，重重青瓦之后，我看见一枝木樨碧绿的枝头，现在还不是开花的时候。
我还记得彼时金秋，木樨花开,满城香雪。
“小姐，昙花不是这个时候开的，干嘛要去九章书院？”茗香跟在我后面悄悄地嚅嗫道。
我叹了口气，茗香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像十万个为什么，我收了扇，敲了敲她的脑袋，
说：“故事很长，一时半会说不完呢……”说完不理她，她知道的真的太多了……这一件也不能告诉她。
是的，故事比较长，我不会告诉她我昨日雨云初聚的时候在九章书院见到了一个人，那时他独自一人站在门口抬头看着阴晴不定的天色，而我也不过和茗香踏着略带尘土的青石道，成为了这份景致的唯一路人，而我，是他这份景致的唯一过客。
那时的我脚步放慢了很多，我瞥见他一头漆漆的长发，和扬起的弧线好看的下巴。
“茗香，把伞给我。”我一把撑起油纸伞的竹骨，头顶绽出一支冷杏。
“可是……还没下雨。公子不用打伞的……”茗香道。
“就快下了呀，现在打着一会儿就不用打了。”
“……”
只有躲在伞下，我才敢去看他，认认真真地看，颀长的身影越来越远，回头便是那儒白的长袍，他缓缓的在书院大门前踱步，唇边弯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一双手隐在衣袖后，我可以想象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握着伞柄，走在清细的微雨中，伞头勾勒的白杏跃然如生怒放，然后落在他的墨发上……
这样风致的人，我从没见过。我想，他不属于这个小镇。
那瞬间我想要是下雨就好了，只要下雨，我就可以跑过去，然后把伞递给他，然后微笑着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然后问他叫什么，然后给他说我叫许晚白。
我想要是此刻下了场雨，我就一个月不吃肉，然，我这个起誓似乎没有消除老天认为存在在我身上的主要矛盾，尽管已是乌云密布，却落不下半滴水泽。
我就这样从他身旁悄悄路过，路边的杏子成苞打朵，无根水伴着远边黄昏日落尾随而至，我站在府中居房的屋檐下听着今年的不知第几场雨，莫名的，在丹霞将落不落的时候，我听见了一声不同于滴水坠落的声音。
我猜，今年的第一朵杏花已经开了
我的昙花，也开了。
躺在被褥里的时候我才发现，故事不长，长的只是我的心意……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