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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何处归乡(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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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风声中传来一缕陌生的气息,摇曳起了黄山上苍翠的树林。
朱砂峰东北,天都峰东南,有一山峰状若青鸾蹲立。
卓立峋岩鸾风形,翩翩舞翠炫花纹;冲霄千载飞腾处,犹剩峰头一片云。
从山腰遥望,依稀可见得峰顶有一巨石,似大臣端笏而立,又若天女靓妆觐帝。步移景换,如若置身仙境一般,似有腾云驾雾之感。
「紫英。」青年放下了手中高举的弓箭。取紫杉木做弓,牛筋为弦,长剑为箭,抬脚略微屈膝,将踩着的青草微微压下。
扬臂高举,正对着日光照射的方向。
飕地一响。
风未动,声先至。
从百里屠苏踏上了青鸾峰巅时,云天河就已经感觉到一股陌生的气息,他朝屋内唤了一声,不用转头也能知道唤为紫英的那个人正从木屋内走出。
几乎要垂至地上的长发没有用玉冠束起,松松散散地简单在脑后打了一个髻便任由如白雪一般的发丝柔顺地披散于肩膀和背后。
「是你的徒弟吗?」放下了弓,青年转而盘腿而坐,手还时不时地去翻动着刚被架在树杈上的山猪肉。
「我看不像是陵越,应该是你曾经跟我提过的另一个人。」朝来人招招手,示意对方也坐到自己身旁,但是却被白净的衣袖给挥开。
青年倒也无所谓,看惯了一般,只是摸了摸鼻子。
青年感觉得到幕容紫英的气息拂过鼻间,带起了冷冽的空气。
此地已是峰顶,于是他也跟着起身,与慕容紫英一同站在通往这里的石梯顶端,与他一起迎接这个他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百里屠苏。
在抵达了黄山山脚时,百里屠苏已能感觉得到此地亦有着如昆仑山一般的清气。
如清风一般徐徐吹来,充沛而不霸道,是与天墉城完全不同的模样。
甚至还感觉得到有几股凛冽傲然的剑气,穿梭在这林木之间。
有两道是他极为熟悉的,属于剑灵红玉和紫胤真人的清澈气息,而另一道精粹纯阳的气息他却陌生,想来应该是紫胤曾经透露过的一位挚友。
陡峭的山径并没有给他带来挑战,反而是处处可以看到紫胤真人所设下的结界,让向来不太擅长解封之术的百里屠苏稍微耽搁了时间。
若不是剑灵红玉突然出现,悄悄指点他破开结界的方法,想来还会在这山坳多困几天。
多年不见,红袖一如当年一般地窈窕丰姿,婀娜身段。
千古剑灵见多识广,想来亦是早已从陵越处得到了自己重生的消息,并无多大讶异,仍是轻掩着唇边笑意,然后红衣飘扬之处,摇指了峰顶青鸾巅。
「百里公子,前方就是主人的居所,红玉不便再往。」敛了敛身,在百里屠苏向她道了谢过后,又翩然离去。
他从天明之时入山,饶是有红玉一路相伴,亦是到了日薄西山之时才看到峰顶木屋中升起的袅袅炊烟。
「这么多年过去,你的解封之术却未有长进。」而甫一踏上最后一阶石梯,就听到紫胤真人熟悉冷峻的嗓音。
来不及多做反应,百里屠苏一踏上石梯上连接着的土地时,双膝就是一跪,朝着紫胤真人行了一个大礼。
「弟子惭愧……」百里屠苏微赧,微低下头,如同旧时听取师尊教训一般,但是心底却丝毫并未因这不算上责骂的言语而灰心丧志,反而是在听到紫胤真人的声音时,浮现了一股由衷地孺慕之情。「多年未见,师尊仙体依旧健朗……弟子……十分开心。」而后对着泥土地,就是一个稽首。
「……起来吧,既然你我都已经离开了天墉城,也就不必再多这些虚礼了。」紫胤真人往前走了几步,作势要将百里屠苏拉起来。
「多谢师尊。」而尽管两人已不再有师徒之名,百里屠苏仍是不敢造次,恭敬地又朝着紫胤真人道了谢。
「紫英不要这么凶嘛……」插进两人谈话的是百里屠苏不曾听过的声音。
「你看看你就是这样,人家才一直跪着。」与紫胤真人的不苟言笑截然不同,眼前这人就算只是寻常的说话,也总是带似乎着飞扬的笑意。
「你是……百里屠苏吧?」往前走了几步,仍是跪着的百里屠苏可以看到那人穿在脚上的粗布长靴。
「时常听紫英说起你和你师兄。」与素来爱洁的紫胤真人不同,那靴子上还可见到多处泥痕脏污。
「不要看他都死板着一张脸,其实紫英人很好的。」朗声笑了几声,然后又像是吃痛般地叫了出来,紫胤才松开了掐紧他手臂的指。
当然这些百里屠苏都没有见到。
待百里屠苏抬起头,站直了身体。
才看见了一直站在紫胤真人身旁的青年。
那人外表看起来岁数顶多只有二十来岁,但是从他身上源源不绝散出的气息却与紫胤真人一样久远。
想必这就是师尊从前提过的那位挚友。
只是不知道为何对方在称呼紫胤真人的名讳时,胤那个字总会带点上扬的轻音。
但百里屠苏也没多想。
紫胤真人的身世连天墉城前代的众位长老都不甚知悉,更何况是远远迟了好几百年的百里屠苏?若是师尊不愿多提,那么询问也是枉然。
所以百里屠苏只是朝着那人拱起拳:「不知前辈该如何称呼?」
「什么前辈后辈的,听着就别扭。」夸张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什么蚊虫一般,青年烦躁地摇摇头。
「嗯……我也不像紫英当年非得要我叫他师叔一样,我是云天河,你喊我天河就可以了。」提起几百年前拜师时那些繁缛的细节,他想来就头痛。
「……见过云前辈。」不过显然百里屠苏并不像眼前那人这样不拘小节,短暂的沉默过后他还是对云天河抱了抱拳。
而一旁的紫胤真人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真是的,怎么师徒三人都一样……」搔了搔头,不过云天河本来就不会在意称谓这些小事,所以他也只是耸了耸肩。
「……天晚了,进屋吧。」看着日头已经完全落下,青鸾峰上只余下几缕残晖,将三人的脸都映成有些橘黄,是紫胤真人终止了这段谈话。
进了身后的一处木屋,木屋后有条小径,通往后山的石沉溪洞,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得到洞里面似乎沉睡着什么人一般,散出了冷冽的气息。
但是百里屠苏不便过问,紫胤真人也应该早就知晓此事,所以无甚反应。
倒是云天河恍若未觉,兀自殷勤地替他们两人布菜。
「紫英你要多吃点啊。」夹起一筷子,满满地堆到紫胤真人的碗中。
「别挑食,洋葱我都已经剁碎了保证吃不出洋葱味。」看不出外表看起来大剌剌的云天河居然精通厨艺。
「屠苏你也是啊,别担心,青鸾峰上有很多野味,不会饿着你那只海东青的。咦?你不吃野菜吗?」同样也是夹了一堆蔬菜到了百里屠苏碗中。
「怎么你们师徒俩都挑食啊?」只是被百里屠苏不动声色地挑了出来。
「……闭嘴。」咬着牙溢出的话是紫胤真人对着云天河说的。
「屠苏只管吃饭,其余勿要多管。」然后又瞪了云天河一眼,他才又开始动起筷。
与天墉城的食不言寝不语完全擦不上边,三个人围着木桌子上点的蜡油火苗,摇曳成了一室温暖,是百里屠苏一直都向往的模样。
百里屠苏不懂一向严谨的师尊为何会与这性格与他大相径庭的云天河结识,甚至成了至交,但他的确是从未见过紫胤真人如此柔和的表情。
溢于言表的是对那位青年的纵容和温柔,那是彷佛可以将性命二话不说都交付彼此掌中的信任,眼角眉梢之间流转的尽管仍旧严肃,却不是冷峻,甚至可以看出几丝淡淡地笑意。
一点一滴地,毫无保留。
对着身旁那个眼盲的青年。
「陵越信中提起你重生一事,却不是详细,且与我说说。」餐毕后,紫胤真人看着百里屠苏,问出了他想要知悉的事。
百里屠苏便将这十年间发生的事情逐一与紫胤真人娓娓道来。
从欧阳少恭为他返魂重塑,直到白帝城的远行,讲到了经琴川探访故友,说到了至中皇幽都取回焚寂。
故事极长,语毕时木桌上已是点点烛蜡。
紫胤真人也不见厌烦乏味,每一个细节无不详细问清,有时,云天河也会插上几句话,但多数时候他都只是静静聆听。
「如此看来……欧阳少恭虽不至会害你,却不可失去防人之心。」略微沉吟,紫胤真人虽未曾见过那位欧阳少恭,但也能猜出对方用意。
「弟子明白。」百里屠苏点头,这些事情他也思考过。
「不必与他断清界线,只是往来间屠苏仍要多加留意。」或许是待在云天河身边吧,欧阳少恭让紫胤真人想起了数百年前亦曾有一个尝尽孤独而不惜逆天成魔的人。
「弟子明白。」一路行走至今,他并不是刻意与欧阳少恭断了联系,只是仍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那个该是仇人的救命恩人。
「虽然我不太懂这些,但紫英对你说的肯定不会有错。」从头将他们的对话听到尾的云天河搔了搔后脑,数百年前神龙之息让他得以获得与仙人同齐的寿命,却也因此丧失了视力。
几百年来,都是慕容紫英在陪着他,送给他的剑亦是一把又一把。
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少年了,云天河心中也是有所计较。
「想来那上古战龙为了你也是吃了不少苦……」从百里屠苏的故事中得知了悭臾一事,云天河想起了数百年前曾在不周山上与衔烛之龙对战的情景。
「悭臾一事……想必亦是欧阳先生心中的遗憾。」百里屠苏隐约察觉云天河身上亦有神龙之息,不过因为气息极淡所以他也不甚在意。
但是却对云天河兴起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当木桌上的蜡烛已经快燃尽时,云天河要百里屠苏在这住几日。
木屋不大,也没有什么隔间,除去大厅外就只有两个小房。
百里屠苏本是打算直接在屋外露宿,反正从前需要赶路时也常常这样,并不会有什么不适之感。
只是紫胤真人却要他不用多想只管歇息就好,然后才与云天河进了房,将另一间留给百里屠苏。
他在青鸾峰上待了好一段时间。
红玉似乎是有着其他顾虑而不曾上山,但百里屠苏总会去找那位风姿绰约的千古剑灵,听她说着很多很早以前关于云天河和紫胤真人的事情。或者也会将青鸾峰上诸事写信与陵越知晓,要他放宽心,勿要挂怀。
期间,有紫胤真人指点他剑术,荒废了十年的剑术虽然不失灵巧锋锐,却偏偏就是少了几分熟练。
他体内煞气已解,可以尽情地与人过招对练,再也不用担心一个不留意就伤了紫胤真人。
握着陵越铸给他的桃夭,旋身移形之间看不清身影,紫胤真人御剑之术早被誉为天下第一,自是不会留有空隙给百里屠苏。
两人动作敏捷灵动,只余下互相击剑碰撞时发出的铿锵声,还有云天河偶尔看着他们对招时呼出的惊叹声。
不过数日,百里屠苏已觉得自己的剑技又比十年前还要精湛许多。
有时云天河也会与他过招,但显然擅长将长剑做箭使的技巧百里屠苏实在是前所未见也仿效不来,而单要与云天河用长剑比划的话对方又显得不甚习惯。
所以更多时候他都是看着云天河与紫胤真人一拿弓箭一拿长剑来回比试着。
云天河眼盲却心不盲,一动一静之间皆是无比自然,像是用着全身去感受每一处风声每一个气息,一个弯弓一个拉弦,尽是百无虚发,比起紫胤真人的剑技亦不惶多让
极有默契的两人,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写意的笔划,或者淋漓的泼墨。
直待到青鸾峰上盛开的百花已凋黄落下成泥,而松针已在尖端的地方凝成了雪霜。
百里屠苏才告辞了紫胤真人与云天河。
「若是以后真有什么问题的话,你再来青鸾峰吧,反正我与紫英都待在这。」尽管山上的雪已经簌簌地落了下来,可云天河却笑得比暖阳灿烂,「到时候再烤山猪给你吃。」
而紫胤真人只是横了他一眼,却没多说什么,只是悄悄地垂下宽松的长袖,借着袖子遮住了手之后,又将云天河的手紧握。
「如此……便多谢云前辈了。」朝云天河拱了拱手,尽管百里屠苏知道对方眼盲,可他也知道,云天河的心比任何人都还要明亮。
甚至比紫胤真人铸出的剑还要锋芒百倍。
百里屠苏想,紫胤真人的剑多半都是为了那个人所铸。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尊对我的养育之恩,弟子从来就不曾忘过。」面对眼前的人,这几个月下来的时间让他像是又重新认识了紫胤真人。
「怎么紫英教出的弟子都一个比一个正经啊……」看着一板一眼的百里屠苏,云天河很是不解地看着身边的人,「还以为你会比陵越好一点呢。」
「……」百里屠苏默不作声。
他想起了在天墉城的时候,每当陵越提起紫胤真人时总会流露出的一丝苦笑,想来多半是为了这位云前辈。
「屠苏,十年前因你体内煞气凶残,故不得你下山。」抬起了眼,华白的眉睫间流转的是如雪一般清澈冷冽的视线。
「而现在既然煞气已解,天下之大,你就好好去历练一番吧。」却又像是想起了曾经年少轻狂时的那些事,将紫胤真人锋利的眼神磨得柔和许多。
「弟子,谨遵师尊之命。」重生之后的百里屠苏,彷佛多了几丝韩云溪的影子,再不是那样冷然不动声色的面无表情,反而添了一点朝气。
踏下了青鸾峰的石阶,他朝着紫胤真人的方向深深叩了一首。
宛如当年踏下天墉城时对着紫胤真人的诀别一般慎重。
只是此番,不是生离亦不是死别,而是对着关于过往也关于未来所磕下的,最深重沉挚的祝祷。
正如云天河曾经对百里屠苏说过的,纵然前路茫茫,天意在天,可最重要的,还是握紧手上那柄剑。
我命由我不由天。
乾坤转命格,梦我全为真;
登高望仙远,我命不由人。
踏下了最后一阶石梯,从平地回头望去早已不见峰顶,却隐隐可见到两柄苍蓝的剑光,腾云而上,目送着百里屠苏一路远离。
君问何处是归乡?
故乡故乡,不过心之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