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长眠于盛夏（刺青）》笙诗

3、02【这座城，一座牢】

　　与俞泪相遇，是在2004年的夏天。云朵里潜藏着一场偶阵雨。我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小木屋里，等待着在我的记忆里溪桥镇第一次的蝉鸣。

　　黑色的屋子里，到处散发着木头腐朽阴郁的气息。死亡的味道越来越浓郁。仿佛就像一把尖刀随时都会刺入我的心脏。

　　我倚着屋子里唯一的一根木柱，扳着指头数这是我被□□关进小黑屋的第几天，算起来，是30天，整整一个月。也就是说，我已经近一个月没有见到初升的太阳。期间，陆思乐来看过我几次。他把萤火灯笼从狗洞里递给我，然后紧紧地贴着墙壁，小心翼翼地说，后妈，你一个人怕不怕？

　　我笑，乐乐每天来看妈妈，妈妈怎么会怕呢。

　　那乐乐以后每天都给妈妈带萤火灯笼来。稚气的嗓音，像一块甜的快要融化了的糖，直击心脏最柔软处。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在那样纯真的年纪里，每天做的，就是偷偷地，偷偷地给一个企图杀掉他的女人送一盏在黑暗中不会迷路的萤火灯笼。

　　最后，如我所愿，陆思乐在我被放出来的那天还是被□□给发现了。

　　他揪着他的耳朵，手里拿着用猪皮编织的皮鞭狠狠地抽，嘴里骂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败家东西，老子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你就是来和那个死贱货呆在一起的对吧？你个败家玩意儿。

　　陆思乐吓坏了，他抓着□□的裤边，双眼望着我，那种求救的眼神，我到现在都忘不掉。

　　婆婆从田地里回来，看到我傻呆呆的样子，放下篮子从院子里拿起一根木棍就像我冲来。

　　我想，上帝给了我被伤害的痛苦，同时也给了我一种特别的爱护。要不然我怎么会就遇见俞泪了呢。

　　那天，他从婆婆的手里夺走木棍，拉着我就往山岗上跑。他是那样的美好，就像是从漫画书中走出来的男孩，面容干净的一尘不染，像一朵盛开在雪地里的莲花，清雅不俗。鼻翼两边因为奔跑的缘故冒出一颗颗的汗珠，在阳光下，缤纷闪耀。

　　傍晚的风是那么凉。

　　他拉着我的手，汗水湿润了一片。很长时间才开口说话，刚才，你，为什么不跑？

　　这种感觉好奇妙，突入而至的关心，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两年前一个女孩被人贩子拐到了这个偏僻的城镇，同时也被卖给了一个丧妻的男子，这个男子整天喝闷酒，然后对这个女孩拳脚相加。最后，你说这个女孩会怎么样？

　　他愣住，看着我，应该是报复吧？

　　我笑，说，这个女孩认命了。

　　是的，认命。两年前，我也有不甘，我不满于命运对我的蹉跎，在这个不满尖刀的轮盘里，我又何尝没有试过挣扎。我把□□家的茅房烧掉，本来想把他们一家人都烧死，可最后，我却被关进了小黑屋。整整三十天，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与天斗，必死无疑；人与命斗，不堪一击。

　　于是，即便是后来一根根银针刺入我的胸口，我也忍住一切伤痛，闭着眼，希望这一瞬间我就那样死去。

　　他说，你是在这里遇见的第一女孩子。

　　他说，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再也不会受到陆家人的欺负。

　　他说，他以后要当警察，专门打击像□□这样蒙害未成年少女的人。

　　他还说，你要坚强……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么诚恳，第一个为我发誓的男孩，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会随你到天涯。

　　陆思乐来找我们的时候，我正沉湎于那些年的回忆。有些时候，我们应该感叹时光这个东西太过动人，两年的时间，陆思乐已经长到一米七五左右，精致的五官像细雕的白瓷，明朗的笑容在看到我身边的俞泪时停滞在空气中。

　　陆思乐喜欢我，这我一直都知道。

　　他考上高中的那天，□□去村口接他。

　　他就站在马路对面微笑着招手，他也看见了□□脸上骄傲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最后消失在了一声刺耳的鸣笛中。

　　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辆卡车已经扬长而去。

　　浓重的尾气像驱之不散的阴霾，一声“爸，我回来了”憋在了心里，那么多年，都没有说出来过。他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冲到马路中央，抱着□□的尸体哭得肝肠寸断。

　　虽然□□他脾气暴躁，他毫无同情，但是，陆思乐一直都知道，那是他忘不了自己去世的母亲而积累的深深怨恨。

　　他曾经看到过□□写给母亲的信，惊诧于父亲的文笔的同时，他知道了□□对我深深的愧疚，母亲的去世，让他无法再对任何一个女人多一份温柔。所以，他只能天天喝酒。可是，他忘了，借酒消愁，愁更愁，这句话。

　　□□出殡的那天晚上，我陪着陆思乐一直到深夜。他哭得累了，就像一个受伤的孩子靠在我的大腿上沉沉睡去，他轻声呓语，爸，我对不起你，爸，我对不起你……

　　我心疼的看着他，说，你爸爸感到自豪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呢？

　　他皱了皱眉心，依旧说着梦话，爸，对不起，我喜欢上了后妈，我一直都喜欢他，从小一直到现在……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一样在我的头脑上方炸开了花。

　　原来，那些年，他对我的好，源自于对我的爱。

　　他替我挨过婆婆的木棍；

　　他上中学的时候教我写字；

　　原来，他也说过，长大后，我要让妈妈过上好日子……

　　第二天，我把他喊到□□的墓前，用割草的镰刀割下一缕头发，我说，陆思乐，现在你当着你爸的面，叫我一声姐。以后，再也不要叫我妈。

　　他颤抖着声音，始终是没有勇气。

　　最后，他就跪在了□□的墓前，跪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回来的时候，他叫了我一声姐。

　　再后来，他就真的没有叫过我一次妈妈。

　　我很庆幸，我没有这么大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