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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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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高速公路的尽头
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子路
弯弯曲曲的石子路穿过一大片比人还要高的野花
银白色的杨树枝条扎成篱笆
这里有一幢白色的小房子
二楼的阳台,两个人的茶点已经准备好
南墙上爬满了长春藤
——这就是小映和哥哥的理想之国
一片白色。
浓烈的消毒药水为刺激着周身的皮肤。
梁峰穿过长长的走廊,一边注意着两遍病房的号码,一边竭力控制自己皮鞋与地面间发出的闷响。
到了,就是这里。
看似普通的门触手冰凉,显然是金属制品。梁峰输了三重密码后,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侧面看来,这扇门竟有普通门的两倍厚。
纯白的房间,正中有一张病床,周围堆满了各种仪器,显示屏上绿色的曲线稳定地波动着。
梁峰走近几步,看清了病床上的人。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秀气的眉头微蹙,好像睡着了依然在忍痛。
犹豫再三,梁峰终于开口,“映少爷。”
“梁峰?”齐映闭着眼睛道。
“少爷您没有睡着?”
“用的是局部麻醉。”
“……疼么?”
齐映微微动了动眼帘,“好亮啊……”他眯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一会儿,渐渐习惯了触目的白色,将脸转向梁峰,“可以起来吗?”
“好。”梁峰按动床边的按钮,病床斜起了一个角度。
齐映望向自己的下身,却被堆起的被子挡住了视线,“我的腿……还剩多少?”明澈的目光,淡然的神色让梁峰一震,忘了回答。
齐映看自己的的右手,搁在被子外面的细瘦的手臂上缠满各种颜色的电线。纤长的手指轻轻地屈伸,从长久的麻木中找回了知觉,然后隔着被子摸索到了右腿。在手能够着的范围内,肢体还真实的存在着。
手臂竭力伸长的动作使几台仪器的显示屏上出现了不稳定的波动,梁峰咬了咬牙,说:“……膝盖下十五公分……”
“谢谢。”不知是否错觉,梁峰好像看到齐映的嘴角向上一弯,扯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左腿怎么样?”
即使是在厚厚的松软的白色被子掩盖下,躺着的人下身左边的缺失依然清晰可见。
齐映看出梁峰的犹豫,神色似有一黯。
待梁峰收回目光,再看齐映,对上的又是明澈淡然的眼神。
左手上还打着点滴,向身体内侧靠拢,却什么也没感觉到。齐映闭上了眼睛,轻声道:“请帮我把被子掀开。”
“映少爷……”
“掀开。”声音更轻了些,语气却重了。
梁峰背过头,伸手飞快地掀开被子,又马上把手缩了回去。眼角还是扫到了一点暗红色,是伤口的血染上了纱布。
“梁峰……”突然侵入的凉意让齐映有些气喘。“为什么……不敢看?……我的身体……这么可怕?”
“不是!映少爷,我不是这个意思……”梁封盯着在强烈的阳光下,清楚映出窗格的阴影的纯白窗帘,不回头。不敢?对,是不敢……记得少爷以前有一双像舞蹈家一样修长的腿……总是喜欢尽力吧它们蜷起来,好像害羞似的……
“帮我……我……摸不到……”
梁峰一凛,清冷的声音下,有一种被精心包裹却依然渗了出来的凄恻与绝望。猛然回头,看到在雪白的床单上那快本来应该有记忆中那条修长的腿的地方,颤抖着的手无助地摸索着。
在那快空白中,齐映的手显得小的可怜,指尖什么也没有触到,终于停下,紧紧地抓住了床单。
梁峰不敢去看齐映脸上的表情,只是用自己的手覆上了他的手。冰凉,轻颤。闭上眼睛,梁峰会觉得他抓住了一个惊慌恐惧的孩子。
齐映感受到了手背上传来的梁峰手心里的温度,那热量有种奇异的让人放松精神的效力。“我明白……让我亲手摸摸它……”齐映深呼吸,让混乱的心跳恢复节奏。
“好……”梁峰小心抓起齐映的手,向上移动。
触及纱布时梁峰感觉到齐映全身剧烈的抖了一下,急忙放开了手,“怎么样?是不是碰疼了?”
齐映没有说话,只是抚摸着左腿的残肢,缓缓睁开眼睛,然后突然问,“还剩下一些,是吧?”
“唔……是……三寸……”
厚厚的纱布一直缠到腰上,使得他的下身暴露无遗。右边线条优美的大腿衬着左边裹满纱布显得臃肿可笑的短短的一截残肢,这景象说不出的怪异可怕。而残肢上更有甚至比纱布还要惨白的一只形状优美的手神经质地来回抚摸。
梁峰突然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他生怕齐映发现,干涩地说:“把被子盖上吧……要着凉的……”目光不敢往齐映的脸上看,更不敢再停留在他的残肢上,望另一个方向一偏,就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的右腿。同样是包裹着厚厚的纱布,半截小腿却看得出纤细的轮廓。残端没有血迹,洁白的纱布像天使的羽翼一样柔和。孤孤单单地搁在那里,荏弱无依,让梁峰想到被残忍地折去了花朵的嫩枝。心头凭空涌上一股热血,眼眶里也是温热的。梁峰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是本能告诉他,如果让这种感觉继续扩大,他的理智就可能产生危机,做出对映少爷不尊重的事,这无疑是对不起派他来的那个人了……
盖好被子后,虽然还是看得出残肢,但是梁峰已经能平静下来了。
齐映将手从残肢上移开,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咬了咬下唇说,“是……哥哥让你来的?”
“对,先生让我转告你,一切都很好,映少爷不要为他担心。”梁峰迅速答道。
齐映露出了一个清清楚楚的笑容,“我知道,哥哥总是能解决一切的。”
明明是笑容,却让梁峰冷到了骨子里。他明白这句简简单单的话背后的付出。他的雇主,齐映同父异母的哥哥,罗伦佐·伯尔吉雅现在正站在世界的顶点,而使他有了今天的血亲弟弟永远也不可能自己站起来了。
齐映轻易就从梁峰的表情上看出了他的想法。哥哥没有来,虽然早就料到,但是还是觉得胸口好闷。“没关系的,我没有少掉一条腿啊,两边都可以装假肢的。哥哥他现在一定很忙,等我可以自己走了,再去见他就好……姐姐也好吗?”
“夫人也好,她倒是想来看看您的……” 齐晰,一个明眸皓齿的典型东方美人,是齐映的母亲嫁给他父亲作续弦前生的女儿。兄妹俩虽然父亲不同,却长得非常像。
“不要!”齐映有一丝惊慌,“……不要让姐姐看到我这个样子……她……会害怕的……”
“夫人她还不知道……不会让夫人来的……”梁峰忙道。罗伦佐·伯尔吉雅和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他们的婚姻在外人看来自然而美满。但是作为伯尔吉雅家族的家仆的梁峰甚至目睹过齐晰面无表情地吩咐女仆帮她丈夫和他的情妇准备床铺。畸形的家庭,畸形的婚姻,畸形的感情……梁峰知道自己不应该多想,但是齐映的残躯深深的刺激了他,一时间他实在想夺门而逃。
齐映适时地说:“我累了,你可以回去了。”
“那,映少爷,我告辞了。”走到门口,梁峰又不放心地回身嘱咐,“如果有什么……可以叫医生转告……”
“我明白。”
目送梁峰离开,齐映觉得意识开始一点点模糊了,好久没有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了,全身的神经渐渐放松。
就在快要陷入睡眠时,下身的疼痛徒然尖锐起来。右腿的疼痛很遥远,好像是脚尖之外的什么地方有千万根针在扎;左边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腿的残端的痛又逼得那么近,近地要把五脏六腑都撕裂开来。
齐映本能地用手按住左腿残留的那三寸肢体,在层层纱布上盲目摸索着,想要找出疼痛的确切位置。右边的膝盖抽搐着蜷起,试图摆脱远处纠缠而来的刺痛。
在这巨大的痛苦面前,一切都淡去,混在了一起,不知是梦境还是意识不受控制下的回忆,灰堡的那段日子重现了……
灰堡监狱。逆十字党在本土巴伐利亚州南部建立的最森严、隐秘的监狱。
这里关押的都是□□和高级战俘。被送到这里来的犯人都没有经过审判,所以也没有所谓的刑满释放的期限。
直到在医院中醒来,看到电子仪器上显示的日期,齐映才明白,他只在那里待了四年。这四年,漫长的好像有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