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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7 章 ...

  •   高层的人事变动表面上对灰堡的日常运作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官方上向来是由冯•巴尔赫上尉——现在是中校了——来组织协调的,具体的囚犯管理有克林斯曼少校。冯•海德里克并不常在犯人们面前出现,一旦出现,就是一场避之不及的噩梦。

      在森与约翰为“死亡天使”不光彩的谢幕庆祝的时候,齐映突然有一种空虚可怕之感。

      冯•海德里克死了,不再有变态的人体实验,不会再经历那样可怕的手术,那么,之后呢?就可以静静地渡过一天一天,迎来最终的结局吗?等到神摧毁了所有不信仰的人,救赎会及时到来吗?

      等到那一天,自己还会……活着吗?

      一连过去很多天冯•巴尔赫都没有出现。可以感觉到灰堡原本无懈可击的管理系统由于监狱长的缺席产生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紊乱。

      克林斯曼几次试图进入齐映所在的牢房区,都被守卫的狱卒拦住,这本来是只有前监狱长和他的副官可以涉足的区域。

      约翰这两天心事重重,有时抬头望着窗外整夜不睡,森异常的兴奋,话也变得多了起来。

      齐映感觉到有什么正在酝酿中。

      事后他发现当时的茫然是可笑的,在监狱中囚犯们可能酝酿的只有一件事——越狱!

      某一天,没有日期,没有钟点,只是将窗外行星在黄道上的位置作为约定的信号,一只鸽子带来了一个纽扣大小的精密小圆片。

      森将它放在吃完晚餐的餐盘里。

      从铁门下方滑动盘里取出餐盘的那个总是脸红的小狱卒在一瞬间失去了人形。齐映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听到爆炸声,血雾混着粉色的碎肉就喷得到处都是。

      接着,连牢房的地面都震动了起来,显然,这已经不是刚才那颗微型炸弹的威力。
      约翰在这样的震动中出奇稳健地奔向有些被炸弯了的铁条,在一片血肉模糊中捡起了牢房的钥匙。

      森难得默契地接过了钥匙,手法熟练地打开铁锁。

      下一秒,约翰就已经拉开铁门冲了出去。“当班的狱卒都被制住了!我们快走!”
      森点了点头,跟着约翰朝着楼梯方向跑去。

      突然约翰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回头,冲着齐映道:“孩子,你也趁着乱快逃啊!”

      齐映下意识地望向自己的残腿,再抬头去看时,约翰和森已经离开了。

      逃走……逃离这里……这是神的意思吗?

      齐映攀着铁栏一点一点直起了身子,单脚跳着挪到了牢房外面。

      外面一片混乱,当中的旋转楼梯已经被炸毁,断壁残垣中有好几具血肉模糊的狱卒尸体。可以看见好几个犯人已经逃出了牢房,正沿着四角的楼梯迅速往下。其余的都冲到了牢房门口,死命的抓住铁栏摇晃,用各种语言大声喊叫。

      一队人穿着囚衣正从一楼往上,挨个用枪击毁牢房的锁,放出里面的犯人。他们明显是训练有素军人。

      劫了囚车,然后伪装成囚犯进入灰堡内部劫狱吗?齐映眼角扫到森被一个率先冲上来的劫狱者横抱了起来。这么说,这些是森以前的旧部?

      脚下忽然一软,却是踏到了被炸死的狱卒的血肉。齐映死死拉住铁栏才不至于摔在那一滩可怕的东西上。没有了右脚,此时他离开了扶持根本寸步难行。

      齐映咬牙松开扶着铁栏的手往边上跳了两步离开了狱卒的残尸。

      不能走,那么,就只有爬了……

      这时的灰堡监狱到处充斥着枪声、囚犯门的欢呼声、劫狱者的呼喝。齐映跪在地上,双手撑地,颤颤巍巍地如初生婴儿般向前爬着。烙在残肢上的铁球在身后拖出刺耳的剐噪声,不被周围的一切噪音所掩盖,顽强地震动着齐映的耳膜。右腿的移动必须很慢很慢,小心地带动着沉重的铁球,尽管如此,残端上依然渐渐传来撕裂的刺痛。

      截肢之后的肌腱本来就异常脆弱,哪里禁得起这样反复的拉扯,已经渗出血来。

      周围有人在跑动,劫狱者迅速地解放出一间一间的犯人,重获自由的犯人们欢呼着争先恐后涌向四角的楼梯。

      齐映忍着痛继续爬着,犯人们跑过他的身边,没有朝他多看一眼。

      到了楼梯口,齐映扶着扶手站了起来,手掌上,膝盖出的皮肤都磨破了,右腿疼得几乎要失去知觉了。用手撑着身体,他小心的跳下了一级台阶,然后勉强拖动着半麻木了的右腿,带动铁球滚下一级台阶。这种走法,不只要什么时候才能下到底楼啊……齐映自嘲地想,脑海中不禁出现了冯•海德里克下楼梯的样子。自己现在只怕是比他还要狼狈得多了。

      好不容易撑到了二层,齐映只觉得两条腿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一个掌控不住,铁球依着惯性一级级台阶滚了下去,狠狠地扯住了残肢,左腿早已累得发软,支撑不住,整个人便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一阵天翻地覆般的下滑之后,齐映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感受到钝痛。颓坐在一长排楼梯下面,他实在没有力气再移动分毫了。

      或许……一开始就应该这样放任自己滚下来?齐映为自己突然产生的念头感到既可笑又可悲。

      他是个教士,被要求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心甘情愿甚至是自动地奉献生命。或者说从小教会给他的教育,与其是让他认识到自己的人生价值,不如说是反复像催眠般地灌输“献身”精神。这种精神甚至比军队的教育更能侵蚀人的思想,军队往往使用“苛政”,用严格的命令,让士兵们惧怕,从而在为理想而战的战场上乃至种种政治阴谋中都能够奋勇向前——这不过是用身后的老虎逼出人跳过悬崖的潜力罢了。而教会在放弃生命这点上的教育无疑更为成功——也许是因为进入教会的人比进入军队的人要远远缺少所谓理想与冲劲得多吧。世俗的概念往往认为进入教会就已经是某种程度的献身了,已经被从“活着的人”这个圈子里排除了。与世无争、摒除情孽的教士们通常被世界正常的前进进程所忽略。

      然而天知道人们这是犯下了一个多大的错误啊。自古宗教界人士所决定的历史罄竹难书,从西欧的文艺复兴时期,到东方的唐宋两朝,宗教界正因为难以从世俗中得到满足,直接将目光投向了高层阶级——皇权。

      统治者身后立有一个影响力足以左右他的思想的宗教人士并不是新闻。这样的教士难道不是同样站在权力的顶端吗?

      一方面是抱朴守贞的誓言,另一方面是为了各自宗教理念而夺取世俗权力作为踏脚石,自古教士就是在这样两个极端的矛盾中向着各自的神祈祷的……

      齐映对于权力并不陌生,伯尔吉雅家族兴盛以来每代人都会在世界权力结构中占有一席之地。身为这个家族的次男,从小便是在这些尔虞我诈中浸润惯的。然而他从来没有过想要将这些虚无却似乎美丽诱人的东西握在自己的手中。一方面的原因是他已经习惯了其哥哥罗伦佐将一切美好的事物攫取在手中后,再摊开掌心与他分享。另一方面也许与他天性的凉薄有关。

      不光是权力或是别的什么公认的美好事物,齐映几乎从未表现出对什么的执著——有形乃至无形。

      因此教会的教育很容易就在他心中扎下了根。“生命是神赐”这种理论他很自然就接受了,与俗语“钱财乃身外之物”一般,生命如果也是身外之物,对他冷清的性子无疑是一种良好的放松。

      一贯的漠视生命让他感到安全。孑然一身,无所牵挂。

      所以他可以留在战火纷飞中的一所小教堂里,安静地擦拭沾上硝烟的祭坛。然后当假扮成传道的教士,带着兄长罗伦佐•伯尔吉雅紧急军令的士兵寻求庇护时,他完全没有任何犹豫地顶上了罪名。

      在逆十字军武装统治下的所谓理想国,一切宗教的传播都是违法的。牢握军权的政府主张彻底的科学社会,以元首曼施坦因为中心,国家的高层领导人几乎都是马基雅维利主意的潜在支持者,这种主张结果至上,讲求效率而不顾感情乃至道德的治国理念虽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帮助逆十字党人夺得了许多土地,但是这显然不是良好的定国方针。

      宗教在某宗意义上具有安抚人心的作用。民众之所以成为民众就是因为其间大有庸碌之材,不能理解也懒于去理解过度复杂的自然科学发展,同时这些人潜意识中对社会科学的发展也是一种滞后力。这时,便是宗教力量的舞台了。

      齐映并非是因为庸碌而笃信宗教,事实上他是否真正按照宗教对教士内心的要求那般虔诚还有待商榷。

      他无视一切质疑,正是这一点将他更紧密地与教会结合在了一起。

      齐映此时怔怔地坐倒在墙角,右腿的残端不断涌出鲜血,烙上的铁球有一大半已经脱开,只剩余一边还连着一段皮肉,隐隐露出森森白骨,其状很是恐怖。

      疼得实在太厉害的时候,人往往会用晕过去来自我保护。然而齐映脑海中非常清醒。他明白,如果不趁这个时候逃脱的话,很可能就再也不会有活着看到战争结束的机会了。经历这次劫狱,逆十字军想必回增派更多的人手更加严密地看管灰堡监狱,或者说索性直接把剩余的犯人全部清除。想必对军方有用的犯人都应该在这时逃尽了吧。

      他小心地试着若动了一下身体,除了痛彻心扉的右腿之外,还都能活动自如。

      也许……只要能找到一个人帮助的话,逃出去,也不是没有机会……齐映看着几步外中庭里乱嘈嘈的人群暗想。

      五米的距离,齐映目测着身前这段水泥路面,五米之外或有一线生机。

      他咬牙撑起身体,手掌上已有好几处蹭破了皮,触到粗糙的地面有一点疼,不过这跟腿上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齐映小心用手拿起那个铁球,有这个东西拖在腿上,就算是爬,都万分吃力。黑色的眼睛看了看一片血肉模糊的小腿残端,如果现在索性将这个球硬拉下来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齐映对自己之后是否还能保持清醒的理智没有信心。

      权衡一下,他决定用手搬动这个铁球,然后肌肉几乎失去力度的右腿跟上,这样能避免进一步撕扯残端的肌腱。

      短短五米的距离,爬行也不过两个半身长。

      齐映突然觉得手指发软,掌心出汗。明明是那么短的距离,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竟像是总不能到似的……自己这又是在期待着什么呢?他被这来袭的想法迷惑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对五米外的地方有害怕不能达到的感觉呢?

      那里……是一线生机……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齐映第一次真正地感到了恐惧。
      森严的灰堡监狱也好,拿活人作实验的冯•海德里克准将也好,甚至是那个颠倒的黑夜里来自不知名的男人的□□也好,这些种种即使严重地伤害了齐映的身体,他的意志却没有一丝动摇。

      这种从头凉到脚的感觉是陌生的。

      外界的环境怎么改变也好,只要能维持自己无所求的初衷,齐映总是能够逆来顺受。但是一旦当自己也开始变得不如以往……所有的一切便都没入深夜,晦谧不可测了。

      只不过突然之间,却仿佛过了漫长的一夜,人群中有一个人发现了他。

      齐映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个人望向自己的眼神,没有感情的,看一件东西的眼神。不温柔也不冷酷,那个高大的男人三步就走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个黄种男人,年纪已经上了四十岁,却依然一身力量。脸面在刻意压低的帽沿下若隐若现,可以看出的只有毫无特点。

      “我想您一定需要帮助。”他说有些生硬的英语。

      齐映有种本能的寒意和畏惧,让他甚至没有点头。

      但是这个亚洲男人不等他的反应就行动了——他跨前一步,半跪在地,伸手抓住了齐映的右腿——

      “得把这东西去掉。”

      ——齐映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比冯•海德里克锯开他腿骨时更为剧烈千倍的疼顺着残肢末端的神经在一瞬间深入大脑——他突然明白自己的恐惧从何而来。

      然后最后的意识就是身体腾空而起——被那个男人横抱了起来。

      人的精神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齐映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已经昏迷,眼前却异常清晰地呈现着许多纷至沓来的片断。□□在经历着什么根本无法感知,他在意识中作为一个旁观者,不能自主地回顾着身体的记忆。

      模糊的小时候,在花园里——四周爬满常春藤的花园——养着很大一笼子的小鸟,身边还有小狗在跳,小猫煨在秋千上摔了一下尾巴驱赶蝴蝶,一丛丛玫瑰就开在手边,一个小男孩伸手去摸花瓣上的露珠。

      凉凉的,指尖上传来这样清沁的感受,齐映知道那个小男孩就是小时候的自己,原来那时触摸露珠的记忆一直都滞留在指尖。

      然后像是在回应大脑的思考,指尖的神经末梢传来了微小的刺痛。

      坐在草地上的小男孩哭了起来,白白软软的指尖上渗出了一大滴血珠。

      在那时候,这可是了不得的痛了。齐映心思散漫地笑笑。然后,哥哥来了。

      一个英俊少年出现在了玫瑰花丛的那边,抬腿的高度刚好勉强跨过花丛,踢落了一片露珠。他执起小男孩的出血的手指,小心地放入嘴中。

      连心脏也一起酥麻了……不错,齐映想,这一定也的确就是当时自己的感受。

      这么想着,齐映发觉双膝似乎贴上了冰冷坚硬的大理石。

      梵蒂冈的圣伯多碌神学院里,伯尔吉雅家族的私人祈祷堂装修素净得有些苍陌。一身黑衣的少年终日在圣母祭坛前的大理石上长跪不起。背脊挺直,神色肃穆。

      后背有种渐渐泛出的酸痛,然后愈涌愈烈,齐映不得不弓起了脊背,但是他忽然意识到此时自己并没有□□——没有可以弓起的脊背。

      少年的眼前摊着一本大部头的书,书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字母。

      齐映知道那是《玫瑰经》,在进入神学院那天从家里得到的极其珍贵的一个古希伯来文版本。但是却怎么也看不清上面的字。

      书随意摊在一页,少年径自闭目,口中默默背诵,显然是早就烂熟于胸了。

      但是齐映却怎么也看不清这是第几章第几节,他哑然失笑。原来这么多年,自己竟从来也没有真的信仰过。

      连儿时刺破指尖的痛都记得清清楚楚,却对倒背如流的《玫瑰经》毫无印象。

      自己竟从未信过。

      所有的少年时光,他在圣母像前一寸一寸长高,一点一点清减了所有孩子的丰腴和稚气。披在身上的黑衣换了不知多少件,从小到大,当尺寸终于不再改变时,依然一件一件的换下去。直到腰间束上紫色的腰带,直到披上红的要滴出血来的红衣,直到穿上那唯一的一身素白——之前,黑法衣常换长新,手中渐渐磨损的念珠记上了一句中国的诗:岁月催人老。

      十八岁的时候,齐映就知道八十岁的时候自己的样子。是否苍老,年纪已经成了一条稳定均匀、不用在意的坐标。

      直到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闷响,齐映转过头去。

      教堂的彩色玻璃窗印上了鲜血,窗外是一个波多黎各女人半坠的身体,额角开了个血洞,头无力的撞在玻璃上,又发出一声轻轻的闷响,然后慢慢滑下。

      意识突然飘出窗外,看到了齐映确定自己从来没有真的看到过的景象。

      五个波多黎各人倒在血泊中,两个大人——一男一女的头上已经流满了血,三个孩子——两个被打穿了肚子,另一个被散弹打爆了头,白白的脑浆和着血涂在母亲的大腿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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