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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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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隐船至夷陵时,已是深秋。过西陵峡,两岸青山犹翠,江水瑟瑟,山畔猿声悲切,船头江风吹袭,但觉寒气侵衣。夷陵地处中原,山峻水绕,沿途风景自是秀丽。却也因溪河密布,空气湿度重,气温与南方不可同日而语,冬天的凉透之意渐至。
码头淡雾薄笼。同船的船客们情绪早已涨满,纷纷开始收拾旅行包裹箱屉,有的还大声呼喊着岸上接船亲友的名字,或是兴奋地招着手。不过是随兴游历,谷隐孓然一人,无人跟随,码头更无人相迎,索性谦谦而立,待同船众人皆已下船,方施然上岸。船家小心地牵着稳船缆绳,冲最后下船的谷隐和气地笑着辞行。一路行来,他对这位风度颇佳的青年公子印象极好。
有同行的船客,和亲友们喧闹着,要先去酒馆,烫一壶酒,去去身上的寒意。
谷隐淡淡而笑,心想,这点大家倒是所见略同!
离码头不远,就有家酒肆,飘着面新崭的杏黄旗,上书一个大大的“酒”字,字迹古拙。见有客离船上岸,店小二热情地招揽着生意。有些早已腹饥体寒难耐的,纷涌而入。
谷隐并未驻足。他已听船家说了,沿码头右侧上行约一里处,有片橘林,橘林深处,有家名唤“稻花香”的酒肆,饭香、菜鲜,酒更好,价钱也公道。
夷陵多橘树,三闾大夫屈原书《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流传已久。
向右而行,果不其然,不多久就见连片橘林。万绿丛中,一串大红灯笼高挑出来,跳脱又显眼,金箔墨色自上而下写着“稻花香”三个大字,字迹苍劲,虬若龙蛇。再近些看,纱糊灯笼已有些暗旧,那三个字仍不失风骨,据说是江湖豪客“一支笔”陆放亲笔墨宝。橘林中瓦舍茅屋隐现,有酒香御风而来扑入鼻端,身体竟已随之一暖。
当真酒香不怕巷子深。“稻花香”酒肆深处橘林之中,倒也别致。
酒果然是好酒,饭菜也不赖,谷隐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个人吃饭终究有些无趣,要有麻星星在就好了。
麻星星是个情痴。他更是个酒痴,静公主曾经嘟着小嘴说,他是个酒疯子。当然静公主也说,她就喜欢这个酒疯子。麻星星可以三天不吃饭,却不可一日无酒。麻星星不见得知道自己兜里有多少钱,却清楚自己的三十六个地窖里一共储藏了多少坛美酒,每一坛酒的产地、酿酒人、成份以及酿成的年份。他不一定会记得静公主的生日,但一定会记得他酿的酒该哪一天开炉装坛封上红泥。
麻星星不只善于酿酒品酒,更是个笑话篓子、热闹诨星。只要有他在席,再单薄的菜肴,也会让人觉得香色生盈。
麻星星新婚,与静公主正燕尔情绵。刚当上天子的女婿,性子再怎么闲散不愿拘束,也得在皇帝老儿面前应景讨个巧儿。反正他也吃不了亏,进一趟皇宫,总能想着法子带出一坛又一坛的皇家御酒来。
抿一口酒,谷隐听邻桌的酒客喧声嚷嚷。
“七(吃)完饭,我们就客(去)县城,去听绘春园伍采青的戏,今天午后场,《白素贞水漫金山寺》,不日白,包你们好听。你们哪个要说不好听,哪个就是个‘抱抱’(傻瓜)。”说话的人一口地道的夷陵方言。
同桌的另外三人大约是从外地来的,其中一人狐疑问道;“唱得有那么好吗?”
“有,有。”作东的夷陵汉子连连点头:“莫看那个采青姑娘出道只有两三年,唱得那才叫好,那模样身段,只怕连‘青衣凤’蓝彩凤都比下去了,听过采青姑娘戏的人,都把她叫作‘妙青衣’。”蓝彩凤是江湖上成名多年的名角,尤擅唱青衣,因此人称“青衣凤”。
来客中一白衣秀士笑道:“采青姑娘唱得怎么样我们尚未耳闻,不过模样身段能把‘青衣凤’都比下去,只怕有可能。‘青衣凤’已成名多年,毕竟年岁不饶人,采青姑娘出道才三年,水灵鲜嫩地,只怕是好看些。”
来客都笑起来。听白衣秀士语中对伍采青有轻亵之意,夷陵汉子微有些不悦,急言辩白道:“采青姑娘唱得是真好。”
来客笑得更响,“哟哟,你急什么呀,别不是你看上那‘妙青衣’,想讨来做二房吧?”
夷陵汉子越发着急,急赤白脸地解说‘妙青衣’唱得如何如何好,擅长哪些戏目等等。他们热闹说笑,谷隐听在耳里,想想来了夷陵也为游历四处走走看看,不由动了去听戏的兴头。
饭后,问了路径,步至夷陵县城。夷陵县城临水,位于长江南岸。此地接川蜀咽喉,乃九省通衢之地,虽不及京中繁华,却也自有一番昌盛景象。
谷隐边走边瞧,待至绘春园,早已宾客满堂,人声喧沸。谷隐走了一遭,哪里还寻得到座位。正想着倚在廊下随意听听算了,若戏不好听,即刻走人,却见一道金光裹着劲道引面而来,遂侧身一让,右手疾探,已将金光稳稳接在手中。伸掌细看,却是枚鸽蛋大小的纯金弹丸。
抬头,见二楼雅座上,一青年公子正望其微微晒笑,知道出手便是此人了。对方显然并无恶意,冲谷隐笑道:“朋友,上来坐吧。”
谷隐正疑惑之前与此人并无交情,青年公子旁边冒出来一脑袋,玉面朱唇,冲谷隐大叫:“又不是娘们儿,磨叽什么,还不快上来。”
谷隐不禁大笑。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麻星星。
楼上为包间,雅致舒适许多。麻星星迎在雅座门口,大呼小叫:“狗日的,你怎么也跑到夷陵来了。”
二人寒暄间,谷隐已看清,包间里并无多少人,静公主是见过的,今日一袭紫衣,环佩简单,安静坐在前排,旁边立着两名近身侍候的丫鬟。再就是刚才掷金丸的青年公子及其随侍小厮。
谷隐抱拳施礼道:“天下间能以金丸为弹子随意抛掷,又只这般年纪者,想必沧州‘小财神’徐大宝就是阁下。”
徐大宝呵呵而笑:“谷公子,请入座吧。”
谷隐见徐大宝为人行事洒脱不俗,颇有一见如故之感。三人偕手并肩坐下,只听一声锣响,满座俱寂,戏台上丝竹起音,已然开场。
一个武生,背插三面旌旗,踱步而出。甫一现身,楼下便轻起一片“嘘”声。那武生功底也十分深厚,起板唱腔洪亮,身形步伐进退得宜,表演十分精彩。台下观众却不十分买账,有性急的直催:“快让伍采青出来吧。”
武生唱罢退场。台下一阵喝彩,台上钹锣齐鸣,脆如迸珠,骤然婉转,只听见那丝弦哀怨缠绵,伍采青白衣若仙,盈盈亮相。台下先是一阵热闹地鼓掌,接着鸦无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