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仙愿兮》宋迤

17、(九）

　　庑茗面色沉着，只用那一对清俊的眉目对着我的眼，最后弯了一双棱角分明的唇向我清浅一笑，“不是说你用过午食就走了，怎么，走到现在却才离了城门这么几步远？”

　　“哈…？”我讷讷。

　　他却又变了一副脸色，收起原本就不深的笑意，开口道：“你怎的不等我回来再走？”
　　颇有几分质问的意味。

　　“我有…”我正欲辩驳几句告诉他我有在等，却又觉得这么明摆着承认的辩驳实在显得很不矜持，于是立马调转话头，“有…有什么理由等你回来再走？”

　　他眉毛一拧，“没有理由？”

　　我将视线瞟向别处，依旧嘴硬，“左右在你口上来看，咱们都只是炼与被炼的关系，我为何要专程等着你回来再走。”

　　却听得他冷静沉着的替我分析道：“我记得早就同你说过不会拿你炼丹。”

　　“可是你当初的确也是实打实的将我吓了一番。”

　　“那便是怨我了，往后我不会再同你开什么玩笑。”庑茗道：“早前并不晓得你是个这么小肚鸡肠的神仙，这等小事竟也怀恨在心如此之久，这是我考虑不周。”

　　我因着先前的经验，深知同他这种小人辩驳没有任何正规的优势，于是只好暂且强压住半腹的怨气，对他抱以大度一笑，“不打紧，眼下我就要走了，虽说你到这时才知道我是个小肚鸡肠的神仙，可好歹也不算太迟，故此还望庑茗兄不要再过多无谓自责了。”

　　庑茗默了一阵，开口道：“果真要走？”

　　我点点头，昧着良心对他撑住一张实诚的脸，“果真。”

　　“嗯。”庑茗顿了一顿，低声道，“你走罢。”

　　我在原地杵了小会，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郁郁，似乎潜意识还在想着能同他再说几句什么话。然而沉寂了一阵，却听得他续道：“只不过你这样的神仙我的确是头一回见，不如你便留在凡界不要回去了，我全然无法想象你在天上能够有什么大番作为。”

　　登时，体内压抑住的怒气正在缓缓往上升腾直冲头顶，然而作为一个仁慈友爱从容大度的好天君，我得冷静，我得忍住。

　　“庑茗兄果然思虑甚远，不过还请放心，在下从未奢望过去什么大作为，只求踏实稳定做好我的本分那便足矣。”我对他一拱手，转身要走。

　　实则心里暗暗想道，他若还念我们之前的交情，必定就该好好的挽留挽留我，哪怕挽留得委婉客套，我也会借着这丝丝的不舍顺势跟他回了宋府去。

　　还未迈开两步，手肘就被他一把抓住，我闻见庑茗在我身后低声说，“不若你就留在凡界。”

　　“这个...”我回过身来，故作踟蹰，眼角余光无意瞟到庑茗似乎欲语，生怕他又转了个意向要推我回去，忙不迭答应道：“好。”

　　于是我又忒没出息的跟着庑茗回去了。

　　忆起娘亲曾同我说过，仙生在世有诸多不可道尽的艰辛苦欲，公正道义虽然清晰透彻自在仙心，可一百个神仙当中就有一百个不同的辨义方式，当局便迷旁观才清，眼前所为之事光且在眼前之际却论不得对错，故此不论所做何事，务必在守着己有的广义端正的公正道义下，再尽力去顺从了自己的心。

　　我想，既是我心意要留在此，那便留着罢。

　　至此我豁然开朗，不再去深究我为何想要留在凡界，偏头对庑茗道：“你方才原本想对我说什么？”

　　“我方才…” 庑茗道，“不过是怕你不听我劝执意要走，打算将你敲晕了扛回去，故此想提前知会你一声。”

　　我无言的抚住额角爆起的青筋。

　　“宋公子！”

　　听得这声唤，我们双双回头，萦年一袭水绿色长裙，肩上背着一个包袱，形容朴素却无碍貌美。

　　待到走至我们面前，萦年弯着眼角同我打了个招呼，“山姑娘。”

　　我亦回了一个礼过去，“萦年姑娘。”见着她那一副明媚无害的笑容，心内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太畅快。

　　继而看到她肩上的那个包袱，问她道：“萦年姑娘这是，预备要到哪儿去？”

　　萦年面上突然红了红，望了一眼庑茗，颇不好意思，“昨夜山民有传言说山中来了女妖精，死了好几个壮士，人人都开始收拾包袱投奔亲戚，我一个人无依无靠，故此就想到了宋公子...”

　　“哦…”我了然，心中的不畅快，好似不知何故又加重了几分。

　　“既是如此，那便先在我府上暂住些时日也无妨。”庑茗勾起嘴角，眼光若有若无的瞟着我的脸。

　　我以为他这么应当是在暗示我要对萦年热情些，是以堆出满面的笑意向着萦年道：“萦年姑娘想住多久便住多久，不打紧的。”

　　庑茗噙了一丝笑，“你也是客，如何倒说出几分宋府主人的意味来。”

　　我这才意识到说错话，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立马替自己辩解道：“这个…都是你们太过热情好客，让我一直错觉好像住在自己家里…”

　　“这并非我们热情好客。”庑茗打断我，“只是你单方面的脸皮厚而已。”

　　我额上青筋又突突冒起，紧握一双拳头，动机开始有些甚不安分，不想那厮竟堂而皇之地伸过手来包住我的拳头，“莫生气，我不过说着玩的而已。”

　　萦年见我们如此面色略微有点尴尬，“两位的感情...果真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密。”

　　“何以见得。”说罢我使劲抽出包在庑茗掌内的手来，干笑两声，“萦年姑娘真是说笑了啊。”

　　庑茗却在一旁补充道：“山竹是弟，我是兄，亲密些是自然的。”

　　萦年诧异，“可她不是个女子？”

　　庑茗莞尔，“我从未把她当做过女子。”

　　好罢，我不同这么个没眼界的粗俗凡人计较。

　　后来，庑茗趁着萦年去买香料的空当，背着她的包袱凑近我几许，问我如何就变得这么大度，遇到有人颠倒自己性别时竟都不为己辩一辩。

　　我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沉稳形容，对他道：“我是个神仙，同你争辩说出去倒叫你平白得了个与神仙争辩的殊荣，而我却会因为与你这么个粗俗的凡人争辩了一番，遭到同行耻笑。”

　　不想庑茗听完我此番严肃又妥帖的言论，竟露出一口皓齿，笑出声来。

　　“贤弟何出此言。”庑茗带着清朗的笑音，徐徐道：“你同我争辩过数次，败阵过数次，按说已被同行耻笑多回，何必还去顾忌那么多，对此本该早就看淡些了罢。”

　　我突然特别无言。

　　萦年手中拿了一小盒香膏，闻到身后的动静，转头瞧了眼，对庑茗笑说，“什么事这样欢喜？”

　　庑茗冲她微微一笑，“无事。”

　　萦年又面带疑惑的望向我，我立马摆了摆头，干笑道：“无事无事。”

　　待到萦年挑到中意的香料，我心里还在纠结我这么厚着脸皮又跑回去该如何同宋子重解释。

　　突闻萦年低低的叹了一声，“好漂亮…”

　　我转过头去，却见萦年一边扯着庑茗的右手掌不停观摩赞叹，一边问庑茗道：“这只凤凰究竟是怎么画上去的？”

　　庑茗瞥了我一眼，回应道：“山姑娘擅长丹青，这只凤凰对她而言不过也就区区小伎而已。”

　　我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萦年甚欣喜，对我道：“好生厉害，我也喜欢得很，山姑娘倘若不嫌弃，便也在我的手掌上画一只凤凰罢。”

　　眼下这个时候让我瞧到萦年的情绪当真叫我分外不高兴，于是我顿了一顿，继而对萦年道：“不可不可，我祖上皆擅作画，可有训言说咱们山家的人这辈子只能画两次凤凰，且当得是夫妻爱人才能同在手掌画有凤凰。可你与庑茗兄还暂且不是这么个身份，故此我也违不得祖训替你也画一道凤凰，对不住。”

　　萦年眼底满是失望，我见犹怜，就忍不住提醒了她一句，“现在不是，又不代表以后不是。”

　　庑茗轻咳一声，深深地望了我一眼，面色稍异。

　　我估摸着他这是不好意思，终于收了笑，严肃起来，“这个…姻缘到底还是由天定，萦年姑娘你切莫理会我的玩笑话。”

　　“我知道，缘由天定。”萦年低着头细细的回了一声，两片红晕衬得面色格外娇媚。

　　“那…”我见她如此，欲言又不知如何言起。

　　“无妨。”萦年十分懂事的接下我的话头，“我便不劳烦姑娘替我画凤凰了，只是庑茗公子手中的那只，的确是瞧着让人欢喜。”语气间还是颇有失望之意。

　　“罢了。”默了许久的庑茗兄终于开口安慰她道：“倘若你真正欢喜凤凰，我便替你画一只，左右我们宋家是没那么多规矩的。只要姑娘不嫌弃我画艺不精，庑茗自然乐意效劳。”

　　萦年一双晦暗的眸子转瞬就亮了起来，不知为何，望着那对晶莹透彻天真无邪的眼，我心里…仍旧是十分的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