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仙愿兮》宋迤

1、今夕何夕（一）

　　神族与鬼族之交战，二十年间天上地下一片生灵涂炭，此后这天地间便化作一派混沌。只余下盘古与沉睡不醒的我，还有一把父君临终特特交予我的天斧，用以重辟天地。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醒来的，总之头离开冰凉的石枕之后我就自然而然的站了起来，完全没有一丝昏沉之感，心内也是清明得很。

　　却见洞内除我与玄石一人一床之外徒有四壁，我逡巡四下，丝毫未感觉到盘古曾存在过的气息。

　　我一惊。

　　盘古是与我从小要好的朋友，在我将将昏迷之际，也确然是他紧拉着我的手承诺在我苏醒之前绝不踏出这洞口一步。我那时深以为是,惶惶不安了许久，还在斟酌着醒来之后究竟如何报答他的恩情才最为妥当。

　　而这盘古，想必是父君已经死了亿万斯年，我又如同死人一般。如此便把他的耐心都消磨殆尽了罢。这么看来，现下倒是不必为这忧心了。

　　我信步走到洞口，却见得一青衣小童子手持白鸾尾正在洞外扫云，望我走近，恭恭敬敬地朝着我拜了一拜。我不知他有何用意，更不晓得他扫云如何要扫到此地。只单单是觉得我原本应该要有的白驹过隙沧海桑田之感现下却尽数化为怅然，若是那时天下太平，到如今怕是我的重重重孙也该要有这般大了。

　　“小仙扶桑，在此奉天帝之命为天君清扫戾气，还望天君莫怪。”他瞧出了我的疑虑自报了来头。

　　我了然道：“原是如此，那戾气又从何而来？”

　　他从善如流地接过我的话，一字一顿的答道“天君有所不知，这山中自然虽有天尊的仙气护着，可这山外却不甚太平...山膏土蝼丛生...”

　　他此番一言，我倒是更加想看看我自昏迷前还是小山包的土堆如今究竟长成如何，竟令人扼腕至厮。

　　我走出洞口。

　　唔，原来那堆土如今倒是变成蓊蓊郁郁的一片林子了，瞧着像是妖魔藏身的好去处。我曾经也听娘亲说过这凡间的魔兽，大抵都是长相凶险却没有几个法力同外表一样令人生畏的，山膏土蝼之类更是如此，然如今却不知为何都猖獗非常。

　　而眼前的景物我只稍稍过了半眼，便又满门心思都奔向了盘古。

　　我寻思着如何能从这小仙口中套出盘古的下落，但又怕盘古若真的是做了那开天辟地一神之上万生之下的天神，那我提起他的名字那便在这等小仙中算是大不敬，于是开口问他：“那天帝又是如何得知我长睡于此，还令你这几日为我清扫洞口？”

　　他踌躇了一阵，才嗫嚅着对我说：“是天尊的遗旨...道是澧水之南的仙山里有一位沉睡了万万年的神女...道天君寿与天齐，是天下苍生的福音...道天君...”他抬眼觑着我的脸色，“道天君还未历经天劫...道是要天君去凡界历一番劫难，方能成之大材。”

　　天劫？我好像确实未历过什么天劫，一身的法力均为父君所给。然我自己却是晓得的，父君的修为再高在我体内也终是不能尽然发挥，原因也正正是因为我从未历过天劫。

　　我笑着对他说：“不过历场天劫罢了，你们天尊说得甚是在理。天尊何其神通，竟将我的底细知晓得一清二楚。”我伸手抬起他伏下拜我的身子“既然我还未历天劫，那便担不得天君这个称呼，也毋须多礼了。”

　　倒是不想我会这般好命，本存活于那场浩劫已是幸运之极，眼下一觉醒来竟白白捡了个天君的头衔，当真是且惊且喜且惶恐。

　　他诚惶诚恐的将我望着，随即促狭的退后了一步，又拜了下去。“小仙不敢逾矩，若是天君不欢喜此称呼，那小仙便以神女代之。只是小仙斗胆问一句，天君名号...”

　　这小仙甚是懂得礼数，我十分欣慰。于是颔首笑道：“是以九嶷作为代号便可。”

　　他诧异的睁大眼睛，一张小嘴翳合着做出口型：“九...九姨？” 我抚住额角不安分的青筋。正待解释，他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天帝还道，神女睡了这般久...应该也是...老妪一个...也故是因此...才另小仙清扫此地。原想神女...岁数大了，怕易遭戾气侵扰...可如今我一瞧，却见神女同我们九重天上芳华正茂的女神仙们没有什么分别...”他顿了一顿，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小仙再斗胆请问...神女为何...为何要在称呼上，把自己...给叫得这样老气？”

　　我呵呵干笑两声，也不知该作何解释，只好道：“无妨，左右不过是虚名罢了。”

　　而后我才晓得那小仙口中万人景仰的天尊，原来真真是与我从小便要好的盘古。小仙谈起盘古的时候肃穆着一张小脸，眉眼里满是尊崇。他口中的这位盘古大神一把斧头劈开了天地却在创举之后，体力过支而去。

　　盘古是南禺山重光大帝的第二个儿子，真身是只颇为罕见的重明鸟，原本就天生神力，再加上悟性又极高，故几万年下来修为已经颇为可观。而我贵为神女，又有轩辕氏的嫡系皇族血统，却因着年最幼最受疼爱即便是从不喜修炼也极少被约束，万把年下来都只能草草应付平常鬼怪。故此就算是父神把一身的修为都尽数渡予了我，我怕也只能发挥其三成的作用。故开天辟地这番委任虽是父神交代予我，而以我的能力却并非真正受得起。

　　当下似乎有个习惯成俗的解释，说盘古是因为开辟天地后精力衰竭而死。以他的修为对父君所托都无十全的把握，倘使以我的能力，就算是拼足了二十分的全力，怕都只是个飞灰湮灭的下场。故盘古偷拿了神斧，大约因为他想要保我周全罢。

　　可若是众人的理解都有偏差，崇明鸟虽为仙兽，却并非长生不死。假使盘古的死是因为他重明鸟的年数已尽，这又是否是因为他想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为我做点什么？

　　我与他自小一起长大，对他的性子颇为了解，他虽偷拿了天斧在我还尚未苏醒之时就将一派混沌劈得天地分明，成为如今天地万物所敬仰的天尊。可他死前却立了遗旨要尊我为天君，事实上真正受着天地敬奉的却是我。

　　感着现下的情形，我突然有些恍惚，仿佛当日父神带我入这洞穴还是昨天的事，他千叮万嘱叫我在此不论何时何事也不许踏出洞口半步，并命了盘古陪同我左右。
　　当日盘古拘谨又犹豫的圈着我清瘦的身子，将头搁在我头顶上轻声安抚，“莫怕，不过是闭上眼睡一觉而已。”

　　我十分不满他将我的焦躁看得如此云淡风轻，愤愤道：“说得轻巧，我的父神母神还有哥哥姐姐都在为神族作战，我却被施了法术在这洞里睡觉，若是你你会觉安心？既然如此那你怎么不来睡！”

　　他听了我此番呛人的话却也不恼，依旧是一贯波澜不起的神情，眉头却舒展开来，一双好看的眸子里尽是舒服到骨子里的暖。

　　“我的父神母神也在为神族作战，可我却也只能守在这洞内护你周全。再况寻常我甚少安慰仙，眼下我是见你心里焦躁安抚你几句，这难道也不妥么？”

　　见他突然这样温柔，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再想想他似乎确实鲜少对什么神仙表示过这种好意的关怀，只好说，“妥啊，妥得很！”

　　想至此我回过神来，眼前的洞内仍旧是一副了无生气的模样，禁不住便悲从中来，那时他的父神母神皆为神族而披甲上阵，他尊为战神却只能受命在此护我，还要强颜来抚平我的忧虑与焦躁。
　　盘古属意于我，大姐八哥都能看得分明，唯独我懵懂不知，好容易他能表明心意，我却迟迟不敢面对也不敢答复。如今独留我独自承受物是人非的痛苦，算是弥补我还能苟活于世的惩罚罢。

　　倏地却一阵戾风袭过，我不知是被什么物什撞得一个趔趄，扶桑忙在一旁使力将我稳住，“神女小心。”

　　我正眼一瞧方才险些让我丢了老脸的罪魁祸首，愣了一愣，竟是神兽耒椽。

　　“睚眦！”扶桑吃惊道。

　　“睚眦？”我不满的皱起眉头，谁给起的名字，简直难听至极。

　　神兽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碜人的戾气，所经之处花木皆陨俱无生机，看来修为匪浅。眼下它低哼着来回踱步，一双血红色的眸子正贪婪兴奋的在我与扶桑的面上逡视，庞然的身躯蠢蠢欲动。

　　扶桑顿时失了方才叫我小心的底气，立马躲在我后头，握着我臂膀的手抖得跟糠筛似的，结结巴巴对我低声念道：“神...神女，你你你...你快让这只畜生见识见识你的厉害...”

　　那只睚眦仍旧在原地踱步，许是在试探我的底细还不敢轻举妄动，若是此刻我同扶桑一般露出懦怯之态，它定会毫无顾忌的冲上来。

　　是以我一边回瞪了过去与它僵持，一面悄然在体内运气。

　　奈何在我每每想将法力运升上来的同时体内总会有一股强大的气流悄然而生，抵制住我本能对法力的索取。

　　我知定是我本有的仙力与父君渡与我的力量相克，然而眼见着睚眦步步紧逼而上，我别无他法，杵在原地镇定自若的对一旁的扶桑轻喊了声，“跑！”

　　“什…什么？”扶桑一副不可置信的形容，后怯弱的继续推搡我道：“神女，你快冲上去将这畜生…”

　　“生”字刚落口，睚眦已经有了底气直往扶桑冲了过来，至此我已经来不及感慨扶桑的性子，急忙将他推开施内力伸出两个指头抵在额间形成一道屏障，将睚眦隔出在我与扶桑之外。

　　“我方才醒来，法力尚未开化，只能暂时相抵，眼下的情形不能让我们同时逃脱，你先走！”我又使了一分力，勉强抽出余力对扶桑吼道。

　　“是…是。”扶桑吓得无头苍蝇一般朝屏障乱闯。

　　我忍住强烈想要喷出一口老血的冲动，冲他喊道：“不要犹豫！动作快些赶紧冲出去！”

　　不意却给睚眦寻到了屏障的薄弱之处，它沉沉哮了一声，冲上前一掌朝我挥了过来。

　　眼见着危难在即，情急之下我将身子用力后仰，不防腰身却突然被紧紧揽住，倏地一下身子便腾空而起。

　　还不待我反应过来，那人又在我身后轻轻道了句，“多有逾越，望天君莫怪。”

　　他的声音清雅舒适至极，令我心口为之砰然一动。

　　揽住我腰身的力道突而重下了几分，身形矫捷的避开睚眦的穷追猛击，正待睚眦被耗得精疲力尽时，他趁着时机御出一把锋利的神剑，向着睚眦劈头砍去。

　　“神女？”

　　扶桑一声叫唤将我拉回了神，遂凛了凛神色，“何事”

　　“这位是东沂山元尧神君，也是天帝派来为天君接风洗尘的。”

　　果然...天帝怎么可能只会派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仙来接我回去...反应过来，随即便抬眼定睛一看。

　　而只这一眼，却足以叫我永世不忘了。

　　眼见这位神君身着一袭白色长袍，面目清俊非常，衣带当风仙气缭绕，身姿堪比玉树。不过幸好我的性子一向后知后觉，是以脸红的速度也要比寻常的神仙慢个一两拍，由此才没叫扶桑与面前的神君给看了笑话去。

　　元尧走上前来，拱起手对我行礼道：“虞何见过天君。”

　　我回了个礼，“神君有礼了。”

　　这一番客套话下来，我委实觉得，他这把嗓子真真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嗓子。但光是他一副一表人才的好相貌，其实就已经是十分的要命。

　　扶桑作着揖道与我说：“天帝有旨，天地万物之兴衰以人界兴衰为本，神女方才苏醒尚不通世故，请神女先从人界开始体察民情。”

　　说罢他又做出一副正正经经的形容来向我示意：“小仙修为浅薄，怕是此行无力保得神女万全。故小仙只奉天帝之命为神女扫清瘴气。还望神女此行尽兴而归。”

　　我朝那小仙拱了拱手：“如此甚好，九嶷在此谢过天帝。”

　　扶桑辞了我与神君便就腾云而去。

　　我实在想不通透这位天帝心里打的是个什么主意，明明尊我为天君，却要我苏醒后第一时间去人间查探民情而不是熟悉天界，难道我这么，很像个做地仙的料子不成？

　　“虞何护驾来迟，让天君受惊了。”扶桑走后，元尧神君低下眼脸，抱拳对我认真道歉。

　　闻言我想起方才的丢脸情形，心虚对他道：“无妨。”

　　“那只大约是活了上千年的睚眦兽，今日正逢天君复苏之日，想是循天君仙气至此的。”我还未将心中的疑虑问起，他已经自行向我解释那只睚眦到此的缘由。

　　我点点头，然仍是觉得睚眦这个名字十分难听，于是忍不住建议道：“睚眦这个名字我听着就觉得不怎么好，回去你禀明天帝，将它改名为耒喘如何？”

　　元尧神君如沐春风的朝我笑笑，“神兽的名字大都约定俗成，并非一朝一夕能改，若是天君实在不喜睚眦之谓，可当着小神时便直呼耒喘，小神一定牢牢记着。”

　　一番话说下来着实委婉周全滴水不漏，我打了个干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