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汐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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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以庭玥之名，吾誓以融国为故土，以吾命兴之、奉之、护之、守之，同国生，同国死。中央神官、御侍巫女之女庭玥汐寻立誓。”
这样反复无常的话语不停地在少女耳中回荡，即使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还是阻止不了声波的侵袭。她死死咬住下唇，鲜血沁出也不在意，眉头紧皱，双眼透着倔强与深切的痛苦。声音时近时远，时强时弱，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她很快被折磨得蜷缩在地，还是没有半分让步的意思。
她面前是挺拔的年轻身姿，那人漠然直视少女的痛苦，丝毫没有移开目光的意思。他的面容与少女有几分相似，可神情平静凝然几乎都生生渗出了绝望。看地上的少女还是执拗地坚持着众人认为可笑的信念，他蹲下身去，声音低沉暗哑：“别忘了当初的誓言，汐寻，这是庭玥族的宿命，你不能不接受。”
汐寻勉强抬眸望向哥哥毫无血色的脸庞，艰难地挤出一个一个字：“我的话、要杀、要刮、无所谓、可我不要牺牲、母亲大人！绝、不！”话音刚落，汐寻便忍不住因痛猛然加剧而惊呼，视线模糊地看着那熟悉的脸庞，心下一片绝然。
“这是庭玥族的使命，”对方冷然驳回汐寻的意见，“作为融国的守护者，我们一切都必须为国家着想。王命令我们做什么，便必须执行。”他的眼神中不无凄楚，可声音冷静得可怕。
“哥哥……你、你难道、真的希望、母亲大人、被作为、贡、品、祭祀吗！”汐寻勉强用手臂支撑自己的身体，逼迫自己与哥哥视线齐平。
不出意料地对方扭开头，语气中还是压抑的情感：“责任和私情无法相提并论，汐寻，不要转移话题了。只有以母亲大人作为牺牲来巩固我国的结界，才可能在这次战争中拖延时间……”
“原来……哥哥也知道……只能拖延时间……”汐寻面色惨白，嘴角勾起一丝苦笑，庭玥长子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轻不可闻地叹息。
高塔顶层的房间里也没有能受阳光多余的恩惠，依旧阴暗潮湿。外面带着腥味和灰尘风凉凉地窜了上来，时不时提醒兄妹二人塔下的战况如何恶劣。兄妹二人就那样僵持了一会儿，在死寂中兀自煎熬了半晌，做哥哥的潮循最终还是站起来，解除了魔法，转身背对汐寻，无言离开。
“哥哥！”汐寻跌跌撞撞追了上去，不顾及浑身的酸痛和某些地方的刺痛，在走廊里失声大喊，“你一个人打算怎么办！没有我的话……祭祀的仪式……”她努力忍住泪水，明明知道哥哥和自己一样内心挣扎苦不堪言，自己却这样任性不断给哥哥添麻烦，可是哥哥是亲人，母亲大人也一样是亲人……这个抉择简直和选择斩去左手还是右手那样残酷。她虚弱的身体没能坚持多久便跌倒，随着肌肤蹭上粗糙的地板，她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哥哥转头的一瞬。
潮循淡淡望了一眼身后的汐寻，忍下心疼和几乎脱口的关怀：“潮循无能，没法强制妹妹为国贡献，只能冒死顶替。”说罢，他便加快脚步，双手紧紧握拳。汐寻听到这样疏离而残酷的话，挣扎着站起来，拖着庭玥族暗紫色的袍子，想要说什么，却只看见哥哥消失在走廊尽头之前清冷的背影。
[2]
冷。饿。累。
汐寻在昏暗的城堡里摸索着下楼，前往神殿里的祭祀室，体力却已经到达极限。她都不懂自己了，明明决定决不能让步，可哥哥一意孤行要一个人补给两个人的能量，实在是太乱来了！那样不但是母亲大人会牺牲，哥哥自身的性命也会受到威胁，汐寻那个时候会失去的不再是一个人……想到这里的汐寻无法坐以待毙，连最后可怜坚持下来的一点信念都被粉碎无疑。她到底是不称职的守护者，为国家牺牲的人千千万万自己都没有皱眉只有更加坚定了护国的信念。然而轮到自己母亲大人的时候却无法冷静，这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轮到自己身边的人时，竟然是如此难以忍受。她到底反抗的是母亲大人被祭祀的这一次，还是整个国家压榨国民打仗的事？或者说，她在将国将破的怒火和悲伤全都迁怒于哥哥？
她从小就没有赢过哥哥。无论是从魔法还是普通课程还是礼仪社交，甚至偶尔的任性。这一次，汐寻也完败。
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还是会屈服于哥哥才会不舍得用魔法反抗哥哥，毕竟祭祀是非常消耗魔力的工作，这样的自己，是不是只是在撒娇？她也许只是希望在战争的时候，当所有有战斗力的人去保家卫国而自己闲置后方空受保护的时候，有一个人能回来看看自己，告诉自己还没有被忘记。
其实她本来就已经辜负了作为国家骑士，国家守护者的工作。自己哭着哀求父亲大人要上战场保护这个养育了自己十六年的国家之时，只遭到了冷漠的反对。父亲大人严肃地告诉自己：“你去只会成为累赘。”汐寻一瞬间失去了坚持的理由，只记得哥哥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仿佛有千言万语，却终究化为沉默和离去的背影。
再一次见到父亲大人和哥哥，确认经历战争的洗礼后他们还活着的时候，那一瞬间汐寻幸福得整个人都几乎放光。她不想要理会那些大臣们面色凝重地讨论战争至此前线战力只能退回固守皇都，也不想理会王在看到庭玥神官父子二人请罪时的失望和愤怒，她只是因为父亲大人和哥哥回来而快乐。
只是这样单纯的理由，足以对得起她每日照料受伤士兵和妇女儿童的等待。自己可能真的不适合做融国的骑士，竟然没有办法因为融国城市连连失守而过分悲哀，只能为亲人回归而欣喜。
尽管父亲大人和哥哥憔悴了很多，但是，比起每天做噩梦听到他们的死讯而言，对于汐寻来说，他们和自己共处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至于母亲大人，她在战争开始的那天便被关在神殿里，维护融国的结界，至今谁也没有能见她。至少她是安全的，汐寻当时这样想，保护不了父亲大人和哥哥，起码能保护母亲大人。不要让母亲大人有任何思想负担这点，汐寻一定要做到，所以在父亲大人和哥哥出征期间，她没有用魔法传递告知，其实是完全没有和母亲大人有任何交流，因为害怕自己在听到母亲大人的声音后失声痛哭。
汐寻终究还是保护不了母亲大人。她以为自己再无能也可以保护什么，可是她错了。她留不住那些垂危士兵的生命，也挡不住王让母亲大人做祭品的命令，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是命运在嘲笑她的软弱和无能。说到底，人还是会被命运摆弄，承受恶劣的玩笑，轻易地被赐予幸福，又被轻易地夺走，毫不留情地。
到底，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汐寻闭了闭眼，稳了稳神，睁开眼睛，看到祭祀室门前聚集的皇室成员，一个一个熟悉的面庞这个时候让她由衷地觉得恶心，再看看那厚重的祭祀室门，雕刻着庭玥族传统的魔法阵，心里一片悲凉。
现在是要用庭玥族的魔法杀死庭玥族的人吗？母亲大人她……害怕吗？后悔吗？父亲大人和哥哥他们，也都忍心吗？
皇室成员们都默默注视汐寻慢慢地将走向祭祀室的门，没有一个人过问，没有一个人搀扶。他们一个一个神色各异，却没有一个能体会她心中不断拧紧的痛。她将手覆上那纵横交错的纹路，感受着无比熟悉的力量流动，光芒渐渐溢出，汐寻的身体越来越透明，似乎沐浴在圣光中般，又渐渐消失。
[3]
祭祀已经开始。父亲大人已经开始先念前一部分的咒文，而母亲大人已经躺在祭祀台上，和往常一样平和静谧，甚至带着一丝清浅的微笑，没有半分悲伤或愤怒的样子，和她头顶的神像同出一辙。对于这样的场景，汐寻内心只是越发地焦躁不安，丝毫没有平静下来的意思。
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是会动用祭祀台献出活祭的。
父亲大人的脸依旧不辨忧喜，口中念着的咒文让他浑身沐浴清亮的光，恍神间竟然让汐寻陌生得哀伤。他亲手将爱人送上黄泉路，还能如此平静，这就是上过战场后的素质，还是内心深处的冷淡？
只有汐寻自己，不能抛弃个人情感是吗？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留住即将失去的东西，想要留住明明就在眼前的东西。
最终在潮循的目光下，她的手又无力地垂下，攥成拳。祭祀仪式既然开始，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潮循拉起她垂落的手，放到她的胸前。被手覆盖的，是庭玥族的族徽。
“你还能做到一些东西。”他口气坚决。
她硬生生逼回去的泪在眨眼间掉落，手紧紧握住胸前的族徽，捏得生疼，然后耗尽力气地缓慢点头。潮循见此，目光复杂，和汐寻拉开距离，沉默地在父亲大人身后站着。汐寻站在那里，眼中没有焦距，脑子混乱到空白。
父亲大人的咒文猛停之时，潮循便开始吟诵，一团光芒也轻柔地包裹着他的身体，有些炫目。汐寻控制不住脱口而出的咒文，很快光芒也拔地而起，氤氲在周围。这是力量被汲取的信号，是身上的魔力被转化成光芒传递给神来祭祀活祭。舌头就自己动了起来，吟诵那镌刻入骨的咒语，每个字都必须发动全身的力量。尽管排斥、痛苦、紊乱，她还是停不下来，咒语一旦激发，就会从头贯穿到尾，魔法师自己无法控制。
周围的光芒愈来愈盛，抽走的力量愈来愈多。光芒的到来竟暗示着如此的绝望。她浑身轻飘飘的，仿佛喝醉了酒一样，五官异常迟钝，可脑海中的景象却变换不停。
[4]
“哥哥，哥哥！”小汐寻拨开人群拼命寻找依靠。她昂首，看到远远的神殿那边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还在主持祭祀典礼，而人群已经穿梭在大街上的参加夏日祭。天色有些晚，夏日祭店铺上都点着红莹莹的油灯，而神殿那里点满了烛光。大人们对于小汐寻来说都是可怕的黑影，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淡淡的橙色光芒笼罩在他们身上，更显诡异。说不害怕是骗人的，但是小汐寻还是咬牙前进。无数人的气息中，如何才能辨别哥哥独有的“波”？她只能跟着自己的直觉和微弱的感应走，跑着跑着最终跌倒。
不去求助于众人瞩目的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不去求助于路人，小汐寻还是倔强地不哭不闹，只会前进。直到筋疲力尽地撞到一个人怀抱里的时候，她忽然瞪大眼睛，又被后脑的一股力按到那人胸前。
“别害怕了汐寻。”小潮循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沉稳。小汐寻安静地抱着哥哥，不发一语，心里安心得想要落泪。
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在一起，很耀眼。小汐寻坐在哥哥的肩膀上，抱着他的头，更加看清了神殿那里的景象。一个又一个人在神官大人和巫女大人面前鞠躬，请求祝福。父亲大人面色柔和，执着母亲大人的手，念念有词，母亲大人微笑着用手中发亮的魔杖轻轻在来者的头顶画上一圈。
小汐寻看到双亲的轮廓洋溢着温柔，心里的幸福泛滥。每一个细小的褶皱，每一个线条的弧度，每一个光芒深浅的变幻，似乎都藏着温暖的秘密。
午夜的钟声敲响，神殿发着金色的光，忽然在夜空中打散，无数光斑扶摇直上。小汐寻知道，那是融国人们心中的愿望，慢慢地升天，传递给神明大人。在一声又一声洪亮的钟声中，小汐寻呆呆望着黑夜中心，好似望穿那神明的栖地。
[5]
光芒褪尽的时候汐寻滑坐在地不断干呕。细密的汗水从额前划下，一滴一滴落在光滑得看得见倒影的石板上，汐寻看到一个双目空洞脸色苍白的少女惶恐地看着自己，心里空虚得发疼。
魔法师的魔力来源于灵魂深处，当魔力一瞬间大量流失时，连灵魂深处的内容也会被折射。
她用尽全力抬头望向母亲大人的方向，不知是强迫自己接受事实，还是因为根本无法接受事实。果然，永远会对自己温柔微笑的母亲大人已经只剩下虚空的躯壳了，而很快，那空壳也碾碎成灰，在空中熠熠发亮，最终尘埃落定，一切都不复存在。所有关于母亲大人的回忆，都在顷刻间汹涌，模糊了视线。
她如丁香花的气息，如浓酽深沉的潭水一般沉静的眼神，全都随风而逝。再也没有人能够摸着她的头告诉自己做得很好，再也没有人能够无私地给予自己无微不至的爱和温柔，再也没有人能够任自己撒娇还亲亲自己的额头，再也没有人能够让汐寻称呼为“母亲大人”。
四个字包含的柔情和真挚，又有谁能够懂？
汐寻的心一下子就凉透，她想要哭，想要喊，可全部全部都卡在嗓子里，连悲伤都无法悲伤起来，心脏疼痛到麻木，全身也都不自觉地战栗，越是抑制越是猛烈。
然后，她听到呕吐的声音，地上溅满了血色，接着就是重物落地，她猛然抬头期间，有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
身边的两个家人在一瞬间支撑不住，汐寻强迫自己冷静而不被慌乱复杂的心绪影响，声音颤抖：“哥哥？父亲大人？”眼前的事实已经骗不了任何人了，潮循匍匐在地，袍子都被汗水浸湿，而前面的父亲大人则倒地不起，袍子上染上的是吐出的鲜血，妖艳地点缀着暗紫。
她无法冷静地捕捉没一个细节，只是控制不住眼前的景象剧烈晃动，也控制不住自己虚弱的胃拼命抗议。汐寻已经不知道应该先去悲伤谁的悲伤，去扑到谁的身边了。连情绪都散尽的她，现在只感受到一阵麻木。那是心脏冰封和燃烧的疼痛，沉沦在疯狂的绝望，将眼中世界的颜色全都抹去。剩下的只有苍茫的白和深刻的黑。
所有的不幸，都要由庭玥族承担，又是为什么？
可即使是这样的不幸，无能为力的自己，除了悲伤还能做什么呢？连不幸也无法扛起。汐寻挣扎着站起来，她反抗不了王的命令，反抗不了庭玥族的命运，甚至无法上战场堵上自己的性命来守护想要守护的东西。这样的她，还能做到什么？
这样只是累赘和包袱的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家人一个接着一个倒地，却依旧无能为力。
做不了什么，也要站起来，做不了什么，也要前进。不然，自己只会被自己的懦弱和无能困在原地，变得更加可憎。她蹒跚地走向祭祀室的大门，拉下那厚重的石板。眼前望见的，是那一个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皇族脸色各异。
“求你们……救救父亲大人和哥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汐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