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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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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话。
我们本身凑到一起就吵架,天生的性格不合。从第一次在雾潭见面开始就仿佛注定好了,我的性子急,他的性子缓,却缓得又让人不舒服。他长着一张正气凛然的脸,笑起来却偶尔让人觉得阴柔,笑中有许多东西猜不透,我才如此不喜爱他。
我知道他也是不喜欢我的,他曾这么对我说过,你全身上下最让我喜欢的,大概只有脸了吧。
脚下的石板在雨后湿滑,向下走去,看不见底的山路。他在我身前,因为后摆很长,在青石板上被水沾湿,变得好似十分沉重。
在黑夜之中,忽然觉得安然。
那种,他似乎是兄长的错觉,恍然既逝。
不知不觉走到了上清宫附近。平日里此时灯火通明的上清宫,今日却忽然暗淡。我四处看看,他忽然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
“走。”他说,“跟我来。”
“啊?”
我被他抓住手臂,走了起来。
在黑暗之中看见前方有个模糊的影子。我说:“点个灯吧。”他却摇了摇头。走进了,才发现那是个亭子。
“来我来这里做什么?”
“你从前的夜里,用完晚饭便要上晚课,然后就直接就寝了,从未在夜里来过这里吧。”
我顿了顿。的确是这样。过了十年清苦的生活,早已变成身体的一部分。青城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三餐定时,那规定得死死的生活,从未对其提出一点一滴的质疑,即使我性格好动也从未提出一点异议。
我在后来一直认为,清规戒律是已经钉死在我的魂魄上的东西,就算我对事物天性充满了激情,我依然是个恪守成规的道士。但有个疯子,他偏偏不如我愿,他偏要我尝尽世间所有酸甜苦辣,现在想想,这孽缘就是此时开始。
我还想问话,眼睛却无意瞥见了一些光。
那光幽绿,忽明忽暗。从一处缓缓而来,先是少,而后聚多,又少了。像有人手执一盏幽暗的灯,慢慢踱步从远至近。那光汇聚成一条蜿蜒的长河。
“传说,冥界有一条蜿蜒的忘川,流动的尽是死去之人的魂魄。你说,这会不会是那条河,流到了青城山间……”青行在我旁边缓缓地说。
河怎么会忘上流呢。我心里这么想着,但已无暇去说了。那景象,让我愣了好一会。
“这……这是为什么?我好想过去再近一些看看呀!”我对着青行叫道。
“当然不能过去看,是各路神仙在朝贺张天师呢。”他微微抬头,露出了肃穆的神色,“雨后初晴之时,那些神仙都会汇聚于此。每人手执一盏明灯,形成一条灯河。”
“你每次都来这里看嘛?”
“我也只见过三次而已。”他淡淡地说,“上次已是很多年前,这次,居然真的有幸再见。”
我兴奋地在亭子中转来转去,他便坐在一旁。
忽然,黑暗中,我听见他忽然说了一声。
“今日是我的生辰。”
我愣了一下,在黑暗中缓缓转过头来:“你,是你的生辰?啊……我连贺礼都没有准备,你怎么不早说?”
“这便是贺礼。”他指指那飘忽的光,“往年的生辰都是我一个人,今年,终于有个人在身边,觉得很开心。”
他这句话,我的脸一下热了起来。他当然是看不见的。对他刚刚的那些所作所为,忽而统统都原谅了,一屁股坐到他的旁边,拍拍他的肩膀:“你看,你带我来,也当我是个哥们。往后的每年生辰,哥们都陪你过。”
他没有说话,嗤笑了一声。
“干嘛!你不乐意啊!”
他抓住我的手,轻轻放在手里。
“你果然很特别。”我感觉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手,我的脸更热了,却又忍不住不想抽手,他的手冰凉,我的手热,他像是在取暖一般轻柔地握着。怪怪的。
“不枉我喜欢你。”他轻笑起来,“我给你取个道号吧。”
“啊?”
“你该有个了。”他说,“让我帮你取。”
我抿了抿嘴,点头:“好。”
“就看今夜吧。”他忽然送开我的说,捏住我的下巴,我抬眼,在黑暗中看见他的眼睛,“净灯。”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
“好难听。”
他捏着我的下巴的手一用力,我“嗷”地叫了一声,被他放开了。
“不要也得要。”
“知道啦。”我揉着下巴道,“其实也挺特别的。起码以后每次念起此名,我都会想起此夜。”
他转过来看我。
我说:“真美啊。”
他又嗤笑了一声:“真是孩子。”
即使我那时是小孩子,我依然能感觉他比我还要开心。他在黑暗之中一直浅笑着,没有发出声音。
我以为从那夜开始,我们的关系会稍微好转。但是的确没有,他该如何还是如何。
青墨子师傅有次边沏茶边问我说:“听说青行很是照顾你啊,看来你们俩脾气果然合得来。”
“我?他?”我把煮沸雪水往紫砂壶里倒,“我同他一点也不好。那是他存心为难我。”
师傅哈哈笑起来:“你啊,真不懂他。他这才是在关心你,哪日他不再找你麻烦,那才是对你没兴趣了。”
我用勺子轻轻搅动在火上的茶壶,低声道:“才没有那一日。”
我学得极快。符咒术,外丹术,降妖法术,那些我曾经看见师兄们在练习的东西,我都一一掌握了。大家也渐渐熟悉了我的道号,很久后,再也没有人记起我的名字。我脱胎换骨成为了净灯,一个长辈眼中无比聪颖,循规蹈矩的小道士。不过我明白,他们仍然觉得,我尽管天资聪慧,却从一开始就不是修行的一块料。我不能登上最高位,即使我比任何人都要接受得快。
而净汐却不一样。
这些日子来,他渐渐成长为和我一般的人。他或许并没有我锋芒毕露,可也是默默无闻地在努力着。他的心静,即使没有我领悟得快,却总是能比我领悟得更加透彻。
我对他并没有什么感觉,修道之人虽说从不讲求什么竞争,但很多人私下里仍然觉得我们是水火不容的对手。他不声响,我亦是。本来,这于我都不是什么特别需要在意的事。
但是青行却对他越来越好了。
从那日,我得到这个道号开始。有几次我想同他说话,他对我笑笑,便不再理睬。一月,两月,三月,半年,一年,日子久这么快快地过去了。他同我说话的次数愈来愈少。
我觉得奇怪。
有时候借问问题去找他,或故意弄错点事情来引起他注意,他始终对我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他不奚落我,不数落我,不嘲笑我,后来,亦不再注意我。
我想,或许是他玩腻了吧。况且,净汐是比我有天资的人,他喜欢他,那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
可是心里总是觉得空空的,好像自己的什么被抢了去似的。我总是想起那日他忽而回眸的惊艳,在青城山白雪皑皑的山间,呼吸也停滞了一般看着他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