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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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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的清晨稍冷,无间地狱墙壁上的昏黄烛火晃晃悠悠,似乎在告诉主人它所能提供的摇摇欲坠的温度也比往日凉薄了两分。空气里充斥着冷凉萧索的味道,当然这味道,往日也并不少,只是不如今日这样充盈罢了。冰儿往壁上的黄铜灯碗里添了些油,只盼火苗能窜得更热烈一点,然而也许是灯油本就还剩许多,她在墙边静立了片刻,也只看到火苗还是那样温温脉脉地燃着,不拓宽一分,也不蹿高半毫。就像是那场变故后,公主的心一样,冷硬高傲,不软和一分,也不妥协半毫。这点上,少主总是拼尽天份去学那股子冷硬高傲,却也只学了公主表象上的一点皮毛,内心的冷硬料峭是一丁一点也不曾学到。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而孩子,总归是天性柔软的。
冰儿在这片刻的失神后,隐约叹了口气。
少主失踪了。
公主不许她出门去找。
如果她现在回过身,定能看到公主依然保持她高傲的架势,三分怒意三分威严三分冷漠地斜躺在贵妃榻上,维持着与方才一模一样的姿势,就连裙摆的皱褶都肯定连一寸都不曾挪动过。至于她面上那微弱的一分脆弱,早让其他神情挤到了旮旯里,寻不见,找不着了。公主就是这样的不撞南墙不回头,冰儿心里清楚,恐怕真要等少主失踪个一天一夜,公主才有松口的可能。
花白凤心里,当然不认为将一个丫头片子劈落悬崖有什么不对。她是为了傅红雪好,想想杨常风,纵横江湖、德高望重,若不是亲近之人谋害,又怎么会落得那个凄凉的下场。她不过是不希望傅红雪以后被人欺骗,才断了他交友的心思!
可傅红雪,却、跑、了。
花白凤当然是生气的,要是过会儿傅红雪就回来,她非得抽他百八十鞭让他牢记教训不可。
显然的,花白凤的打算是注定要落空了。傅红雪确实是走了,还拿走了自己往年的零用钱。
尽管傅红雪本意并不是想离家出走,也不是故意要违抗母亲的意念,但他要做的事,注定他不可能中午就赶回去了。他是想用这些钱,去镇上买一根很长很长的绳子,那样他可以顺着这条绳子滑到崖下。就算救不了翠浓,至少也可以为她收敛尸身,给她挖个坟墓,向他表达自己的歉意以及代为表达母亲的歉意。
尽管傅红雪不知道花白凤有没有这样的歉意,他当然自我催眠是有的。
山下的小镇傅红雪只来过几次,几次都是快过年的时候,冰姨下山置办年货,就带着他一起下山,教他看看山下的人们,也给他买些小孩子会喜欢的新奇玩意。傅红雪小时候的好奇心还没有彻底磨灭,看到好玩的东西他也会想玩,见到有意思的东西也会捎回去给花白凤。有一年他还给花白凤买过纸鸢,是个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漂亮的纸鸢,凤凰的形状,通身都被流朱、正红、金黄、碧绿之类的色彩包裹,有六条飘忽的大尾羽,看起来就与众不同,既高贵、又美丽,就像他心目中的花白凤一样。
傅红雪年前下过一次山,对这条路还没有彻底忘干净,他凭着记忆在山间小道上拐来拐去,拐了大半天,总算是找到了进镇的那条大道。杂货铺在镇北边,傅红雪就一直从南边走到北边,路上有卖糖人的,也有卖风车的,他们身上穿的衣着、他们手上拿的东西、以及他们路过的店铺,都是五颜六色的,这些颜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热闹得让傅红雪更清晰地意识到,无间地狱,他的家,和这里是格格不入的两个世界。
当然也有好奇的路人会侧头来看傅红雪。看他一个少年一身粗布麻衣,背上背一把二尺五寸的木刀,笔挺挺地走在集市上,既像个武林少侠,又像是个崇拜武林人士的半桶水。似模似样,又不伦不类,让人看了既觉好笑,又觉有趣。
偏他自己什么都感觉不到似的,目不斜视地从道路的正中一步一步走过去了。
“掌柜的,有绳子卖吗?”
“绳子?”王掌柜抬起头,循声看过去,见到一个粗布麻衫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唇角抿起一条线,看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王掌柜自觉晦气,便没好气地说,“小哥,我们这不卖绳子。”
傅红雪抿抿嘴角,问:“你们平时装货用的绳子也不卖?”说着,他把自己带的钱掏出来,一共是十朵纯银打的雪菱花,“如果你卖我,这些都给你。”
身为一个常年只有练功没有娱乐的少主,傅红雪的零花钱其实并不多,这些纯银打的雪菱花,其实是每年过年时花白凤给的压岁钱,每年一朵雪菱花,傅红雪都小心翼翼收到自己的小木匣子里了。这回他出来买绳子,就把十朵雪花都带了出来。
至于现在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是存了怎样的心思,他自己当然也是想得不太清楚的,只觉得将这些母亲送给自己的珍贵的雪花拿去买绳子找翠浓,心里会好受一些,那种浓浓的歉疚和梗在心头的郁结难过,或可借此稍减一些。所以他拿出了十朵纯银雪菱花,去买一捆麻绳。
至于钱都花光了还怎么给翠浓买棺材板,这个问题傅红雪还没遇到,所以他还没想到。
王掌柜一看到银花就立刻笑眯了眼,先拿过一朵来掂量它是否纯银,待确定确实是纯银之后,那一脸褶子堆得更密了,忙道:“卖!卖!怎么不卖!阿豆!去仓库给这位少侠拿根捆货的粗绳子来!”
“我要全部,越长越结实越好。”
“好好全部。”王掌柜笑得更和蔼了,下一秒又转过头朝那叫阿豆的伙计说,“听到没?把咱们所有捆货的绳子全部拿来!要结实的!”
“等等!”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傅红雪和王掌柜一同转过头去,看到的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那少年长得比傅红雪要清瘦些,额间还绑了一根编成麻花样的绳带,和傅红雪的少年持重不同,看起来很有些潇洒飘逸的味道。
那名少年瞪着眼,喊完就跑进店里来,一把揽过那些雪菱花,推回傅红雪面前,又恨铁不成钢似地对傅红雪说:“一朵银花就足够买下所有的绳子了,你可别被这黑心掌柜匡了。”
王掌柜哪里容得到手的肥肉飞掉,立刻反驳:“少侠你可冤枉我啦!是这位少侠自己说只要我肯卖绳子,他就愿意出这个价的!少侠您说是嘛?!我可什么都没说!”
傅红雪并不领那个少年的情,把柜上的雪菱花再往掌柜那一推:“是我要花重金买的,与他无干。”
“你……!”
傅红雪扫一眼那个涨红了脸的少年,语气里尽是漠然:“你我互不相识,非亲非故,我的事与你无关。”
那少年一脸委屈神色,撅着嘴,幽怨地看着傅红雪,半天才说:“非亲非故我就不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我不过是怕你被坑了……”
“不需要。”
傅红雪冷冷回了一句,踢了一脚地上并不存在的障碍,才接过阿豆抱来的一大捆麻绳。绳子抱在怀里,比他整个人还大上半圈。
那少年又问:“这么多,我帮你吧?”
傅红雪理也没理他,径自出了杂货铺。
王掌柜喜滋滋地数起这些银花,正为这飞来横财高兴得要命,却不料一把飞刀钉在自己右手侧,抬眼一瞧,却是方才那个捣乱的少年。那少年摊出一只左手,“还来!”
掌柜的虽有点怵那把飞刀,却也不是没见过阵仗的人,脸上仍挂着和气生财的笑容,说道:“还?少侠您这话说得可不怎么对,这些钱是刚才那位少侠明确了给我,买我那捆绳子的,小老儿又不是坑蒙拐骗偷来的,这是正当收入,更何况您和那位少侠似乎非亲非故,又哪来的还之一说?”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小李飞刀传人叶开。此时他似乎已经不耐烦,看看街外,就从身上掏出两片金叶子,塞到掌柜手里,没好气说道:“那我跟你换总成了吧!”说罢也不管那王掌柜如何眼冒金光,就往门外掠去。
王掌柜只觉一阵风掠过,只一个眨眼,柜上所有雪菱花就和那名少年一样,都不见了。
王掌柜笑眯眯摸了摸那两片成色十足做工精巧的金叶子,又啃了啃,心道:回头得给财神爷多上两炷香,一天遇上两个呆子可不容易。
傅红雪买了绳索就往翠浓坠落的那个悬崖赶,他一路上走得并不急,却是用上了轻功的,可他仍然能够感觉到,有一个人,一双眼睛一直跟着自己。自己提了气用轻功跑,那人能追上来,自己卸了轻功走,那人也仍能及时刹车,不远不近地跟着。
等走到悬崖的时候,傅红雪终于耐不住,问道:“你到底是谁?”傅红雪回过头来,看着这个莫名出现,又莫名跟在他后头的陌生少年。
“……丁麟。”叶开微笑着道,“我叫丁麟。你问我的名字,我和你做朋友,好不好?”
傅红雪眼里闪过一丝悲愤,但他很快面无表情地说:“我不需要朋友。”
叶开看着这样抗拒的傅红雪,想起昨日看到的场景,便觉一阵心酸。
他想起李寻欢一直教育他要对这世间与世间的人怀有爱意,他以前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懵懵懂懂,听在耳里,忘在脑后。后来知道了一些事,又因不愿面对一个人跑得远远的。如果不是那个意外,他也不会跑到这里来,也不会在昨天刚好看到那个小女孩坠崖,也就不会真的明白,代替他活着的傅红雪到底是过的怎样的生活。
他明明和他一样大,却活在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叶开意外发现自己身世的时候,不是没有觉得像天塌下来一样过。直到师父告诉他:那个孩子过得比你辛苦。
到底是有多辛苦,叶开也看到了。他看到傅红雪极力阻止无用,看到花白凤一掌劈落那个无辜的小女孩。他心里的难受便更甚。苦思冥想了一个晚上,叶开终于想到,他娘不让他交朋友,不让他知道什么叫朋友,我就去做他的朋友,去关爱他,让他知道什么叫朋友,看他娘会不会也一掌劈死我。--她必然是不会的,因为她连一个儿子应受的苦,也不舍得让他受上一星半点。
他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夜31,一直也睡不着,趁天擦亮的时候,就跑到了无间地狱门口蹲着,结果就看到傅红雪独自出来了。
他便打定了主意跟上,无论如何,都要叫傅红雪知道,一个人,总要有朋友才好。师父就常教他要多交朋友。
叶开想到这,看了看他身后的绳索,仍好脾气地笑着道:“可你要套着这条绳子下山去,是绝对少不了一个朋友帮忙的。怎么样?你和我做朋友,我就和你一起到崖下去看看,好不好?”
“我说了不需要。”傅红雪一边冷漠地拒绝,一边把绳子的一端在树根部系好,逮结实了,才拉着绳子放到崖下去,作势就要拧着绳子爬下去了。
“哎等等!”
傅红雪不理他,试着使出内力逮了逮绳子的坚韧程度,估摸着差不多了,就顺着绳子退到悬崖边上。
叶开忙也跑到悬崖旁,张开双手拦着傅红雪的去路,也不顾他眼底的愤怒,高声说道:“你就这样爬下去不行的,悬崖那么高,你还没爬到一半手就受不了,来,我这有个专业护手的药膏,你先涂上,再爬。”
叶开说着就从自己的腰间摸出一个小瓶子,还贴心地打开瓶盖,正抬起头要递给傅红雪,却不防被傅红雪挥手打开,那个瓶子就脱离叶开的手掌,在空中划出小半个圆弧,直直地朝崖下坠去。
叶开自忖轻功高强,单脚一蹬,就要冲到崖空去把那瓶药捞回来。
他这不蹬还好,一蹬反把傅红雪吓了一跳。
--傅红雪自然是不知道他轻功了得,他刚才那一挥手,不过是下意识拒绝的行为,看到那瓶药被自己打飞到悬崖外已经心生内疚,再看他面前的那个少年竟不顾自身安危地要飞出崖外,心里一紧,也跟着掠起,本以为以自己的轻功掠起抓住他,再将他拽回地上不是难事,谁料前面的少年轻功丝毫不逊于自己,他掠起后非但没能抓住他,反而眼看着那少年掠出崖外,又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倒折回来。
--糟就糟在这了。叶开没料到傅红雪会跟着他也掠出来,傅红雪也没料到这少年掠出去还能翻回来,一个想自己回来,一个想冲过去把人救回来,两个人都在空中,等到要撞上的时候已经躲闪不及,硬生生地撞到了一块。
这儿偏偏又是崖边,他们俩撞到一块,两个都撞得晕头转向的,自然是轻功都不好使了,等到那阵头晕劲过去,他们俩业已落在半空中了。
心里不紧张是假的,傅红雪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就迅速抓上了叶开,几乎是下意识地去够离他们并不算很远的崖面。待得终于有脚尖蹭到崖壁的那一瞬,叶开喊道:“往左蹬!”
傅红雪便使力往左面一蹬,借这反冲之力,堪堪捞到了离他们也并不远的绳索。
叶开紧紧抓着傅红雪的腰带和绳索,虽然这落崖和抓回绳索都只短短的一瞬,他们两个都已是一身淋漓冷汗。
傅红雪看看头顶的悬崖,又看看连额角都汗湿了的叶开,正待叫他上去,却见这少年忽的抬起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道:“这下我们可是过命的交情了,看来我连这崖下都要陪你走一遭了。”
傅红雪看着他亮得可比繁星的眼睛,堪等朗风的那个笑容,突然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了叶开一阵,最终什么也没说,自己一手抓紧了绳索,一边手脚并用攀上崖壁的凸点。这是要往下爬了。
叶开见他并不反对,已经很开心,等到傅红雪爬下一段距离,也手脚轻功并用地往崖底走去。
路上当然是免不了要问问名字,互通一下有无的,尽管叶开早就知道傅红雪叫傅红雪了,他总要问一问,傅红雪才不会觉得奇怪。
走到绳索最后一截的时候,叶开在上头注意到傅红雪停了下来,便问道:“傅红雪,你怎么停下来了?”
傅红雪盯着下方瞧了一会儿,抬起头道:“绳子不够。”
“还缺多长?”
“三十尺左右。”
三十尺左右,叶开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高度,一边加速往下爬一边问:“那你有把握下去不伤着吗?”
傅红雪半抬脑袋看了他一眼,答道:“不是很有把握。”
“你等等。”叶开说着,就着绳子滑到和傅红雪一样的高度,然后一边往下滑说,“我轻功比你好,我先下去探路。”
“那怎么行?”
傅红雪说着,就要先跳下去,叶开见了,忙伸出一只手拉住他,盯着他的眼睛道:“你信我,我先下去,三十多尺对我来说没问题的。我先下去,摸清了地形可以事先告诉你,也可以在下面接住你。”
傅红雪听到这,眉头一皱,“我不需要你接。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一个管字方才吐出半个音,叶开就忽然松开了他的手,已经率先跳下去了。
“丁麟!”
傅红雪心里一紧,就喊出来。
那边叶开却像为了证明自己轻功确实了得似的,还在空中凌空踏虚淌了几步,才就着落速坠下,傅红雪远远看着,似乎是最后几尺踉跄了几步,然而今夜月色本稀,此刻又被厚厚云层盖住,夜色就比往常浓厚了好几分,傅红雪的夜视能力也还尚未练得很好,最后那几尺到底怎么了,他却看不太分明。
只好出声问:“怎么了?”
然后几乎是立刻听到叶开毫不犹豫地说:“没事!稍微绊了一下。”听他话里的声音,似乎还带了一丝轻松笑意,傅红雪便放下了心,松了口气。接着傅红雪又听他说道,“从你那下来约七尺的地方,可借山崖突点二次使力,再下来约五尺的地方,可以使一次力,在这里要多使点力,再下面就往里凹了,会一直掉下来,你记得往我这蹦,我现在站的这个地方是地面最高的一块。”
“……多谢。”傅红雪说完,便松开绳子往下跳。他凭借叶开的指点平稳地跳过了第二个点,然后就开始下落,下落到离叶开有些近的时候才觉得不对,从那个点到地面还有约二十三尺的距离,以他自己的轻功是决计不可能一点问题也不出就稳当落到地面的。
而叶开大概是料到了这一点。
他站在地上,运起内功护体,张开双手等着傅红雪掉下来,他知道傅红雪是一定没法全须全尾下来的,因为他的轻功比傅红雪高一些,也没办法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还全须全尾的。
叶开扬起笑脸,在地上迎接傅红雪的降落。
然后就是一瞬间的事。傅红雪重重地摔到叶开身上,把叶开砸得四仰八叉倒在地上不说,还砸得他连喊痛都喊不出来了。
叶开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傅红雪大概也是有的,所以他没有在第一时间爬起来,还重重地压在叶开身上。
回过神的叶开想。
原来师父说的,爱一个人有时候也会痛是这么个意思。
这也太痛了埃。前胸痛,后背痛,手痛,脚痛,浑身都好痛……
叶开眼角沁出一颗泪花,不无心酸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