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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花尽应是归乡时 ...

  •   张良看到窗上印下舞女弥曼的身姿,知道刘邦正在饮酒享乐。现在已不是乱世,他再没有必要前去打搅他的兴致。张良正欲离开,却见殿前还站着一人。还是那般妖冶的脸孔,依旧俊丽无比却没有了那不可一世的傲气。他也看到了院中的张良,轻笑了一声,道:“留侯大人为何见了在下便要走呢?”

      “良本无意来此……”张良将目光投向宫窗,“想必皇上现下也无心见客罢。”

      “皇上正在看戚姬「翘袖折腰之舞」,想必今夜将由戚夫人侍寝了。”陈平嬉笑道,脸上却不掩落寞的神色,“我本欲陪伴他,即便是他的目光从不因我而停留。但就算是这样,我也做不到。”

      张良走上前,宽慰似的握了握陈平垂下的手。陈平冲他感激地笑了笑,道:“我总算知道为什么皇上一直比较喜欢你了,你似乎永远……永远都不会怨恨。古往今来,谋臣都是阴狠的,只有你却如此善良。”

      张良黯然摇头:“我为了大汉,劝君回马,不惜害死有孕在身的亲妹妹。良是罪大恶极之人,你是错认了我了。”

      “我知道你有不得不为此的理由。”陈平并没有问张良详实,却十分笃定地说道。

      张良垂下眼,殿内传来悠悠的筝声,击不散黏稠的寂静空气,破不开殿外浓郁的夜色。殿门隔开的是一明一暗两个世界,在沛县与当时的亭长刘邦毫无顾忌谈讌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

      “彭越已被处以醢刑,不知下一个被烹的走狗会是谁?”陈平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张良一颤,不愿正视这个问题的答案。陈平叹了一口气:“看来你真的很喜欢他。不过,他的处境不妙,不仅皇上数度提起要抓他通匈奴叛国的证据,连皇后都想尽办法要铲除他了。”

      “通匈奴?他怎么可能?”张良惊怒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陈平遥望着高悬的玉兔,似笑似叹,“你我知交一场,我才告诉你这些,你可千万小心。”

      “我想离开官场。”张良半晌道。

      陈平转头看着他坚定的脸:“你本可以毫无顾虑地走,但现在却不行。”

      张良有些疑惑地回望他,陈平又道:“因为皇上最近不止想要除韩信,他还想要……废储。”

      “啊!”张良捂住了口,讶异不已,“他要立谁?赵王如意?”

      陈平点头:“正是戚姬之子,刘如意。你作为刘盈的太傅,怎可坐视不管?”

      张良深吸一口气,平复纷乱不堪的思绪。他确不会在这种时刻抛下刘盈,初见之时那孩子的脆弱神色还历历在目,他绝不忍他再遭受第二次遗弃。赵王如意年纪尚幼,已表现出狠辣的性格,倘若生在乱世确是足以号令诸侯的王者,然而现在天下初定,黔首更需要的是像刘盈那般宅心仁厚的君王,来平社稷、安百姓。陈平一语中的,对于此事,他绝无法坐视不理。

      张良最后望了一眼窗内影影绰绰的袅娜倩影,幽幽道:“明白了,我不会让皇上废太子的。做完这最后一件事,我便回洛阳。”

      陈平沉默了许久,终笑道:“当日你在丰邑卜的萃卦也被你弄成了上上签,我至今竟也未看见有何能阻你的东西。你既已决定好,那便放手去做罢。”

      张良眨了眨眼,神情竟有几分俏皮。陈平含笑目送他沿来路回去,直至四周又一次沉寂下来。殿中乐声渐息,一众舞女鱼贯而出,只留戚姬仍留在寝宫内侍奉刘邦。陈平又在殿前呆立了一会儿,到最后一豆灯火也被黑暗吞没,他才敛裾离开。

      张良回到东宫时,夜已经很深了。他的房间仍如他逃开时一般大敞着,他定了定神,迈进房中。空气中已无那股让人迷醉的香气,烛火也已熄灭了。借着月光他看见刘盈和衣伏在榻上,似已睡去。张良走上前,为他盖上丝衾,抚过他散开的半干的乌发。刘盈手中紧握着那支玉箫,尾端的“良”字隐在窗雕的阴影里。

      在床沿站了一会儿,张良又回到几案前。他点起了案台的蜡烛,执笔蘸墨,将信匆匆结尾,收入函中,准备明日寄回洛阳。做完这件事后,他托腮冥思,想着如何让刘邦摈弃废储的念头,不知何时便伏案睡着了。

      刘盈起床的窸窣声惊醒了张良,他揉了揉酸疼的眼,轻声唤了一句“盈儿”。

      刘盈望向他,目光透着几分空洞。张良起身来到刘盈身边,柔声道:“再有大半月便是中秋了,你父皇自登基以来第一次祭月,该是会大宴群臣的罢。”

      刘盈点头,不知张良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张良接着说道:“我这几日会去商山,请四皓出山辅佐你,让他们在中秋宴时陪你出席。”

      是时,刘邦见刘盈得隐退已久然闻名遐迩的商山四皓相助,便知刘盈羽翼已丰,将不再兴废储之念。

      然而刘盈却未理解张良的用心,他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心下以为张良是要让他人来匡扶于他,而自己好甩下太傅这个包袱去与韩信厮守。

      但他仍是顺从地应了一声,一个计策在心中成形。刘盈道:“少傅便放心去罢,你的信,盈儿会帮你寄出的。”

      张良像从前那般摸了摸刘盈的头,欣慰道:“长大了。”

      刘盈唤来人为张良备马,一路将张良送至宫门,看着那翩然的身影绝尘而去。刘盈勾起唇角,转身回了太子宫,少傅的房间。他看见几案上还未封装的信函,上前将其中的书信取出,在信的末尾仿照张良的笔迹又加上了一句话。

      “暌违日久,弥添怀思。良因羁琐务,难回洛阳,而信时在念中。近日宫中太平,皇上每日靡思,不曾提及尔事。若信得闲,惟望君至东宫一晤,聊抒相思之苦。”

      张良的笔迹工整隽秀,再加上刘盈时常临摹,如今写出的字与张良竟是十分相似。刘盈写罢,又将信通读了数遍,并无纰漏,才将信复又函封起来,招人送出给韩信。

      韩信不肯来长安,一定是张良的叮嘱,才让刘邦也奈何他不得。能让韩信摒弃疑虑前来的,也非是张良不可。刘盈便是猜到此处,才有了八成的把握,能将韩信擒于东宫。他于未央宫四周布下眼线,见到韩信便即时报上太子府。

      此日后,刘盈对外讹称自己染病,不再去上早朝,整日待在东宫暗自部署一切。

      父皇、母后,便让儿臣替你们处置这心腹大患罢。

      洛阳,蕃华宫。

      信札寄出七日之后便有了回音,韩信读罢张良的回信之后,漾起笑意,当下便收拾行囊欲奔赴长安,不疑有他。他回身望了一眼满园舒展的牡丹枝叶,虽芳华谢过,仍藏着蓬勃的生机。待他与张良回来之后看到这些,张良一定会感到开心。

      然后他们就可以在一起,再也不问政事,不论纷扰红尘,一直,一直……

      韩信扬起马鞭,向着遥远的皇城,策马飞驰而去。他抚过别在腰间的莫邪剑,鞘中似传来低低的啸声。韩信轻道:“你亦迫不及待了吗?”

      马蹄踏过了黄沙,踏碎了薤露;踏散了月华,踏成了荒野城镇惊起夜魅的谣曲。那是一首亘古的,隽永的,苍凉的歌。

      破沧浪以菀芷兮,祓濯予辞。

      怀环佩之琤崆兮,乌衣少识。

      感白云化苍狗兮,垂髻莫负。

      惊阊阖以紫剑兮,荃荪弗知。

      悲余马其嘶空兮,踏莎靡迤。

      望寒兔以传音兮,终夜寤宿。

      世溷浊而忆君兮,旧时晏晏。

      惟芳菲之竞昭兮,囿罟匪思。

      惜蕃华之未央兮,君宁不忘。

      执子手而纫蕙兮,朱尽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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