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帘栊风透醉清秋 ...
-
乍见那张熟悉面庞,让人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张良唇角勾起一个微笑,道:“太子。”
刘盈将手中的箫递予张良,细声说:“我希望少傅能直唤我名,而不是一句人人都说的‘太子’。”
张良接下那只曾由陈平相赠,后又转送给刘盈的玉箫,仰头思忖道:“殿下是希望我叫你……盈儿?”
刘盈称是,殷切地望着张良。张良便在他的目光之下,将玉箫抵到唇瓣,极缓极柔地吹奏起来。仍是那一曲《蕃华歌》,脆如银铃的明艳之后,又转入哽涩凝绝的哀恻。未央有尽时,相思无可吊,箫声在婉转凄迷时戛然而止,竟令骏马也纷纷裹足。
“少傅……”刘盈轻怔,“你心里还住着那个人吗?”
张良将玉箫还给刘盈,抬眸柔声道:“不,我只是想念洛阳的牡丹罢了。”
“我可以在长安建一座举世无双的牡丹宫给你。”刘盈笃定道,语气里满是坚定、满是自信,他身为太子的傲气在这一刻散发无遗。
“牡丹离了洛阳,还是牡丹吗?”张良眸中漾着几许清忧,也不去看他,而兀自盯着车辕出神。
刘盈也失语,默然驾马行在张良的车厢边。
去长安的行程亦是漫长,连日来刘盈都陪在张良身边,刘邦则极为难得的不曾来找过他。而抵达长安之后,萧何萧相国立时着手主持皇宫的建设,又是数月,一座壮丽崭新的皇城便建立起来。
在一天朗气清的初秋午后,皇上下驾太子殿,却是来寻张良。
张良颇意外,行过礼之后,又被刘邦叫至身边。
“爱卿对这皇宫有何看法?”刘邦待他仍是十分客气,但已远不如昔时的亲近。
张良答道:“相国之作,自是无可挑剔。”
“但于朕看来,却有美中不足。”刘邦望着大殿中镂着蟠龙的恢宏的都柱,“那便是这极尽精美的宫殿,却还缺一个名字。”
“陛下想起什么名字?”张良问。
“朕就是想不出好的,才来求教于爱卿。”刘邦苦恼道。
张良思虑不过片刻,便轻道:“‘未央’如何?”
“未央,未央宫……”刘邦轻声念了几遍,眼睛一亮,“好名字,就是它了。”
侍立在一旁的刘盈却忧心地看了张良一眼,当下便知他心中仍未放下。尽管这几个月来张良对他温柔有加,可张良竟直至今日也记挂着洛阳未央的牡丹,必是洛阳还有他难割舍的情思。刘盈不能违忤父皇的心意,只得锁眉缄口不言。
新皇宫的名字被正式定为“未央宫”,竟是与韩信所在的蕃华宫相对了。
他日有信函寄来,张良见罢,面上是少有的欣喜。他此时正辅刘盈以九宫格的解法,一见此函,立时停下手边的事去拆信。刘盈一知半解,玩兴正浓却被扰了兴致,但看张良的笑靥又不忍发作。他偷瞥了一眼那黄绸包裹的函上封笺,见其上书一排刚劲的正楷,横陈在他的视线里,甚至连每个棱角也看得无比清楚:
奉留侯张良台鉴淮阴侯韩信上
刘盈见此,不知缘何心中火燎似的难受,张良愈是笑容明艳,这种感觉便愈加强烈。
张良捧那一卷透着墨迹的丝帛,柔美的脸上掩不住喜色:“盈儿,我去房中了。你要玩便去罢。”
刘盈咬住下唇,别过脸去。张良却不如往日会察觉到他的每一点微妙的情绪,而径直离了后花园。他腰间的环佩相鸣似在揶揄刘盈虽贵为太子,却始终留不住别人的脚步。
父皇不知“蕃华之未央”的楚辞,但他知道。张良一心念的那个人,定是韩信。刘盈思及此,只觉嫉恨蚀心,他恨恨地摔了笔,俊秀的脸上现出怒容。
韩信……
刘盈去马场骑射回来,已是日薄崦嵫。他更衣后,思索良久,仍是推开了太傅的房门。房中光线已颇暗澹,张良却连蜡烛也顾不得点上,挥毫在绢帛上疾书。刘盈去架上取了火折子,走到烛台前点亮了烛火。张良这才留意到有人进来,仰头对刘盈笑了一下,又继续埋头写信。
“我今晚可以睡这里吗?”刘盈低声问。
张良笔尖稍滞:“可以。”
刘盈睇着张良优美的侧脸,又道:“盈儿刚骑马回来,想要沐浴,少傅可会介意?”
张良摇头,狼毫触及素帛,一行行娟丽的字迹流泻在帛上。
刘盈唤来了下人,命他们准备热水及熏香。少顷,便有侍卫搬来蒸腾着热气的浴桶,摆放在房中央。刘盈待旁人退去,在香炉中点上熏香,而后毫不避讳地在张良身边宽衣。
十六岁少年的身体润泽而丰腴,随着饰有夔龙纹边的华服缓缓褪下,他稍显稚嫩的美好胴体逐渐展露出来。刘盈目不转睛地望着坐于案前的张良,催情香的气味让人头脑发胀。刘盈知道自己全身都泛起了红晕,他有些羞赧,捧起了脱下的深衣,堪堪挡住裸裎的玉体。
“少傅。”刘盈唤道。
张良搁下笔,起身转向他。眼似水波凝聚,潋滟着异样的深情。面颊微红,愈显得娇媚可人。这西域的催情香果真不是凡品,竟连太傅这般皎洁清丽的人也会情动。
刘盈将衣物交至张良手上,道:“还请少傅帮盈儿拿一下。”
年轻赤裸的身子映入张良眼底,张良微有些羞赧地别过眼,轻轻点头。
刘盈解散了发带,黑发直垂至腰际。他抬起修长的腿跨进水中,一片片卷曲的菊花瓣随着涟漪荡了开去。
张良垂着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盈掬一捧水,将脸埋进去。再仰起的时候,一颗颗水珠顺着柔和的面部曲线滑落。他容颜红潮未褪,面若春桃,端的是俊俏非常。刘盈阖了眼,闭了气,任凭自己沉入水中。水声变得悠远而绵长,一点点烛光,穿透一层菲薄的水面,映在他的眼睑上,随着水波轻漾。不同于他心中的喧杂,这水中的一切,都格外安甯。
待张良回神去看水面,竟已不见刘盈,只有若隐若现的一团黑色在花瓣下飘荡。张良当下大惊,连忙搁了手中的衣服,上前把手臂探进水去将刘盈抱起。刘盈挣开黑曜石一般的眸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张良耳边缓缓吐出。张良本因肌肤相触而分外敏感的神经倏而燃烧起来,幽如潭水的瞳人失了焦距,精致的脸上呈现出茫然而又诱人的神色。
“少傅,盈儿不好看吗?”刘盈赤身跨出浴桶,湿漉漉地贴在张良身上。
张良下意识地伸手拥住他,拧着眉,在熏香的侵染下,他仅余的理智仍在负隅顽抗。
“你骗不了自己……你想要我,对不对?少傅……”刘盈抬头,轻柔地吮吻张良的唇瓣,“盈儿可以给你……”
张良指尖死死叩住掌心,破皮的痛楚让他稍稍清醒。他推开怀中温软的躯体,逃也似的想要离开这个房间。刘盈冷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父皇要杀的人,不久便要死的……”
张良推门而出,在清秋微冷的夜风中不自主地发抖。他只觉阵阵头疼欲裂,喉头有如火烧,一下绊倒在地,跪伏在石阶旁的草地中干呕起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张良踉跄着起身,茫然四顾,这偌大的太子府竟无一他的去处。
而长安城又有何他的容身之所呢?他只属于洛阳,他就如那洛阳的牡丹。牡丹离了洛阳,便不再是牡丹了。
他不知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还要等多久才能实现那个古松巨石、清涧幽潭的梦?
张良出了太子府,寒月的清辉衬着他莹白的脸庞,美得不似凡俗之物。未央宫大得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白日里雄伟的流丹墙鎏金瓦,镂刻着繁复图案的廊柱和窗棂,在夜色里都只余下一个灰蒙蒙的轮廓,整个宫殿像一个阴森而巨大的牢笼。
他沿着迂回的宫廊又走了许久,终于见到一处宫殿的牖窗透出了烛光。张良走下回廊,向这座宏大的殿宇走了几步,隐约听见了靡靡的乐声。
他竟然来到了皇帝的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