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座城》岑励

1、有座城。筝枷

　　“莫贪心奢求，官家虽至孝应太后提议赐赏，你却不可所求超过限制。”师傅的话言犹在耳，我却任性开口。

　　“求皇上赐奴婢返籍还乡。”跪着，背总是挺得笔直。虽不愿，哥哥的教诲早已刻入骨血。

　　安静，帝王的怒气如实质沉重地压过来。我咬牙，袖中的手依然放松如初。幼时不论紧张还是害怕都会握拳，但在哥哥一顿毒打过后终于明白，我的手，没有紧张的权力。

　　良久良久，打破安静的是太后的一声长叹：“逝者已矣，皇儿，准了吧。”

　　怒气倏尔消失，又是满殿的安静，这次却带着无法言喻的悲哀。

　　“兄长的家在那座城。”我如是说，自己都不明其意，只因哥哥说过，离开前将这句话告诉圣上。

　　“人之于我之折辱，必百倍还之。”帝王笑着，却怆然，“隐啊隐，你却终究没负我。”

　　太后挥手示意我离开，我默然退下，圣上和哥哥之间的关系，我不懂，也不愿懂。这座皇宫里埋藏了太多太多的秘密，知道得越多越危险，如同哥哥。

　　雨滴答滴答落着，窗外桃红柳绿。来到这座城已逾一年，我虽性子清冷，却也有了几个熟人。

　　指随意地拨着筝弦，目光远远地望着天际，那里有高高的寺塔，是祭司白衣的居所。

　　“吱呀。”门开的声音。

　　“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不是马上要祭典了吗？”没有回头，随口问道，我这里访客不多，常来的也只有白衣了。

　　“你弹的什么曲子？”意外地，回应的竟是一个清雅的女声。

　　“你是？”我疑惑。

　　“我是城里包子铺的老板娘相思扣子。”她说，眼里有隐隐的挑衅。

　　“哦。曲无名。”我漫不经心地应，假装看不懂她的敌意。

　　“听说你以前是乐伎？”

　　“既已知，何必问。”我知她为何而来，却不欲遂她心愿。

　　“岑隐的妹妹容貌也不过如此。”她说，“不及你兄一二。”

　　“岑励乃乐师，非花魁。”淡淡应，筝曲依旧，微垂的睫遮了眸中的闪烁。

　　“乐师以色侍人者何其多。比如岑隐。”她步步紧逼。

　　“相思。”微愠的声音在我答话之前响起，是白衣。

　　相思不语，清丽的脸上满是倔强。

　　“岑氏逆子隐，容艳，其色远超女子。嗜筝，技无双。入禁闱以奏圣上。得赏识，赐太傅以辅太子。后，先帝逝，太子登基后不知所踪。”我慢慢地说，手下动作不停，筝音依旧。

　　相思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已被我淡淡的声音阻住：“哥哥并非不知所踪，以老板娘的情报网又怎会不知。”语调平静陈述，却带着隐晦的凉薄，“白衣，你是祭司，能否得窥天意？”

　　白衣沉默，然后缓慢摇头：“不能，我看的不是天意，是人心。”

　　“是啊。人心。得君深情似海，纵无以回应，亦不忍相负。”我的筝音渐落如絮却不绝如缕。“哥哥只是依从本心做着自己而已，本是逆子，自不在乎世人评说。”

　　“岑励只是羡慕白衣公子即使身处孤高也怡然自得而已，相思老板娘何必介怀？”我筝音一转，毅然扬起。

　　“这筝名‘枷’。当今圣上亲手所制，如同画地为牢，锁的也是人心罢了。”我双手齐按，在筝音最高处突兀静止。

　　“两位自去忙吧。”我起身送客。看俊逸祭司和清丽女子相携离去。恍惚间，记忆中已模糊的画面蓦然重现……

　　诧紫嫣红的御花园，青衣的乐师一曲惊天，回眸的笑脸晃花了少年太子的眼。

　　森严安静的上书房，灰袍的太傅针砭时弊，温润的眼神搅乱了年轻天子的心。

　　骄傲不羁的王者，强求着禁忌的情感，清冷自重的臣子，用沉默无言地拒绝。

　　忐忑送出的筝，寄托着难语期盼，接受的人却命之为“枷”。坐拥天下的君主宁愿看他折翼也不肯收回那残忍的馈赠。

　　最后的最后，所有的痛苦留给你。

　　“我的家在那座城。”那座藏圣隐神的城。这皇宫，囚不住那座城的人。然而，纵然身死于这吞噬了太多生命的宫殿，亦，不曾离去。

　　最后的最后，所有的感情全不接受，然，此生未曾负你。

　　雨渐渐停了，又扬手弹筝。
　　这筝，谁弹谁听？
　　这枷，谁锁谁累？
　　罢，罢，不过一群痴儿。

　　独守轩榭，静坐一隅，琼音散漫，懒问知者，不求良人，不识情伤。

　　风起，城中大典将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