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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残香枯影花枝瘦,轻云水月寒湘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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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枝的桂花开不过三日便蔫了下来,正正应了朱瞻基所说的,花开易败。
只是那枚黄玉,萧如黛也只能把它置之高阁,仔仔细细地锁上,不敢多看一眼,一如那重重往事。
这几天以来,朱瞻基又零零碎碎地差人送来过好些东西。曲谱、玉笛、香囊、佩饰、衣裙……巨细靡遗。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即将发生什么。青姨做主,免了她一切排演,甚至连戏文编录都不让她再写了。就连红艳看她的眼光都变得有所不同,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私底下有多少碎言碎语,她都无心去打听。周遭的一切像是悄然掀起了波涛汹涌的旋流,反倒是处在漩涡中中心的她,还老神在在,只道寻常。一日三餐,清粥小菜,一切如昔。闲时有一搭没一搭地练着早已熟透的曲子。
昨日送来的谱子是《秋吟》,方入深秋,倒是应景。可萧如黛只吹了两个音,便觉得怎么也不对,曲风未免哀凉。干脆找了几片嫩叶,倚在窗边,逗起了兔子。
阿皎已经从当初可怜兮兮的瘦小毛球,长成了一坨白棉花,一对大耳朵支棱着,黑豆小眼滴溜溜地转,机灵又神气。却倒是亲人,总爱往她手心里拱。三瓣唇一噏一噏地,慢条斯理地吃着叶片儿,长长的胡须也跟着一抖一抖的,可爱极了。
左右无事,萧如黛方想去后厨再拿两片叶子来,多看几眼阿皎的憨态,一推开厢房的门,却见外头站着一个陌生的小太监,正想推门而入。
她怔愣了一下,便了然这是为何而来。只是没想到竟来得这么快。
该来的总会来的。
恭恭敬敬道了一声“公公稍等”,把阿皎带到外头的小笼子里关好,这才抻了抻衣裳,去接上头的旨意。
□□传得没什么新意,繁文缛节的,啰啰嗦嗦一大通,大概说的是老皇帝在临风亭里赏花儿,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从旁提醒,还是触景生情,突然就想起那日那个胆大恣意的女子,于是宣了她去吹一曲笛音助兴。
萧如黛不知道这临风亭是哪座亭子,但离位于偏处的清乐坊一定有点距离。只见小太监额上都布满了细细汗珠,怕是急急走过来的,气息不稳,话语急促,还不停地催她更衣佩饰。她被催得心下也有了一丝慌乱,本想转身去找朱瞻基赏的那身略带异域风情的衣裳,可是又转念又想想绿姬说的“恰恰不必如此”,最终还是作罢,随意拢了拢长发,带上笛,急急地便跟着那小太监去了。
她原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可这一路上手却禁不住出了一层薄汗,也不知是因为走得急,还是因了别的什么。宫廊曲折,小径交错,她跟在小太监后头低眉顺目地走着走着,才忽而觉得心惊,埋怨起方才自己的大意,怎么敢这么不施粉黛地就去见当今圣上。
……总有一天,她要被自己的鲁莽给害死。
要是因为这个而坏了朱瞻基的全盘计划,可怎生是好。
“姑娘,到了。”左思右想间已经走近了亭子,小太监尖声细语的提醒她。萧如黛远远地望去,只见到一抹隐隐绰绰的明黄色,周围伺立的人太多,她看不清有没有朱瞻基的影子,心里头不安更是浓了几分。
左右四顾了一下,也管不了这么多,随手揪下绿篱上的红花,草草别于的发间,又再掸了掸衣衫上不存在的灰尘,这才像传报的小太监点点头,缓步走进众人的视线里。
心如擂鼓归心如擂鼓,宫里头的规矩她还是没忘。这不是面对着朱瞻基,容不得她放肆。屈膝深深伏了下去,高呼了万岁,端端正正地磕了头,静静等待着。
皇上没叫起,她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跪着,动也不敢动一下。膝下的青石砖凉得很,丝丝钻入骨髓,沁进心窝。她能感觉到各式各样的探寻目光,其中少了一道温柔熟悉的——朱瞻基并没有在场。
这下,心里头乱得更加彻底了。
“起来吧。”她能感觉到明显的审视。朱棣那犀利的目光停在了她的发鬓上很久,最终还是喊了她平身。
“吹个《步步清风》吧。”平静而苍老的声音,但却莫名让人感到压迫感十足。
不是让吹《秋吟》,也不是让吹什么传统的笛曲,偏偏挑的是一首筝曲,真真有刻意为难的意味在里头。但到了这个份上,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古筝她会,谱子也大体记得,只是用笛子来吹——还是第一次。
磕磕巴巴地把曲子吹了下来,“咚”地一下跪倒在地上,口中说着“民女该死”。手在抖,心里头一片拔凉,是真真的恐惧。
朱瞻基不在,这次没人救得了她。
“你原来练的是什么曲子?”老皇帝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石桌,问她。轻轻巧巧的一个问句,暗含威严,听不出喜怒。
她想起了朱瞻基平素遇到什么事儿,也有这么个用指节敲桌子的习惯。抿了下唇,却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在老皇帝跟前走神!惊了一身的汗。
“父皇,您别把人家小小女乐官给吓坏了。”不知道哪来的一把响亮豪爽的声音,替她解了围。把她的理智一下唤了回来。
“回皇上。”萧如黛的声音还有点颤,头也不敢抬,心思却飞快转动起来,“民女第一次面见圣颜,威严胜天,太过紧张了,请您治罪。民女原先并没有特地练什么曲子,各家的谱子都吹过一些。”
虽然说朱瞻基这几日是给了她些谱子……但如果实说,自有揣测圣意的意味在里面,她不能冒这个险。
又安静了。
嗒、嗒、嗒……指节还在轻轻地敲着,在众人的小心屏气下显得格外的清晰,好像是敲在了她心上。萧如黛知道朱棣必是在揣摩这番话的真假。
“可会吹萧?”终于,朱棣开了口。
不过是寻常的一句话,却让萧如黛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朱瞻基料想得果真不错。已逝的权贤妃善萧,他没让她在宴会上奏萧,是怕企图心过于明显,让老皇帝看出来,可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那个故人身上。
——只是,她并没有穿上朱瞻基吩咐人带给她的那身异域衣裳。那个衣裳,怎么看,还是太招眼了些。
现在这样就好。现在这样就好。一切都还在他的设想中。
心里头的慌乱已过去,找回了几丝镇定,从从容容地点了点头。
“那好,且再给你一次机会。”
朱棣命她起身。左右很快送来了上好的萧。皇帝身边的,果然都是最好的货色。质朴的古萧萧体沉稳,萧尾还吊着一块翠绿欲滴的玉佩,如画龙点睛。萧如黛摩挲着光洁的萧身,凉而润的触感让她觉得很舒服。此时她早已没有了方才的紧张,微微阖上了眼,把跟前种种都挡在眼帘之后,凝神提气,轻轻送出了一个音。
比起笛,其实她更喜欢萧。笛声总归是过于明亮了些,而萧,却来得更加的高远绵长,自带了丝缕婉转的戚戚的意味。
朱棣赐的萧,声音更偏清丽些。她脑子里早已没有了什么谱韵指法,再也心无旁骛,眼前展开了一座绵延的高山,绿意铺天盖地而来,醇厚的阳光像酿足了岁月的酒,倾倒在一片绿草茵茵中,淌了遍野。箫声和着鸟鸣,如风如烟,若有若无地在高空中徘徊盘旋……
箫声把她带到了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她熟悉的山林,有阿母温柔的呼唤,有叽叽喳喳的鸟鸣,有活蹦乱跳的阿皎。
这乐女显然来得匆忙,脸上未施薄妆,素面朝天,穿着一身乐伶最普通的淡绿色衣裙,发间却别了一朵鲜艳无比的红扶桑,衬得一张巴掌小脸莹莹如玉,竟似流光掠过。青丝四落,嘴角含笑,羽睫半合,如葱纤指翩飞,箫声随风而起,整个人被笼在乐景中,清泠灵动得像是落错了地儿,与这个恢弘而压抑的皇宫这般格格不入。
乐音悠悠地滑开了去,绵延着荡在半空。萧如黛送出最后一口气,停了手,执竖萧立在原地,一双眼睛空蒙蒙地不知落在了何处,有些分不清乐里的是真实还是幻境。直到听到“啪啪”几声掌声才回过神来。
朱棣身旁有个高大精壮的男子向前一步,方才就是他鼓的掌。只见那人用颇为欣赏的目光放肆地上下打量着她,一双鹰眸眯起,嘴里说着:“父皇,这乐官儿真不错。”
“你叫什么名字?”他玩味地问道。半含探寻,却更多是势在必得的风发意气。
那目光着实有点太赤裸裸。那人华裳下的蓄力的肌肉给了萧如黛巨大的压力,她忍住自己别过头的冲动,尽可能温顺地答道:“回王爷,民女萧如黛。”心里头暗暗揣测着来人的身份。当朝太子她是认得的,那么能够叫朱棣父皇的,必是一方王爷了。
“哈哈哈。倒是个好胚子!”那人一撩衣摆,也不顾合不合礼节,回头冲朱棣拱了拱手,“父皇,这女子不如就赐了儿子,如何?”
如此地轻率鲁莽……萧如黛拿萧的手微微一紧。忽而想起了这人是谁。
——朱、高、煦。
她不知道汉王是否看穿他是皇太孙的人,本放下了一点点的心又再次提了起来。
能不能得到朱棣的垂青是另一回事,但万万不能是他!
她顾不得太多了,忍不住抬眼看向朱棣。可那个端坐在众人之间的明黄身影,只是若有所思地把玩着酒杯,脸上没什么表情,亦难看穿他心思。
足足好似等了半辈子那么漫长。
“……是不错。”朱棣的目光掠过她,最终落在了她发间的红花上,把玉盏轻轻往石桌上一磕,落出清脆的声响——
“往后你就留在朕身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