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多情山水多情人 ...
-
桑槿走进医阁时，暗暗皱起了眉。
聂海楼整日在这里熬药，他自然是知道这药古怪难忍的味道。习武之人本就五感灵敏，再不擅医道，他也能清楚地记住闻到这药时的特殊感受。
是啊，是够难忘。这味道在医阁里一直持续了几个月，更别提，三天的朝夕共处里，他一靠近聂海楼便会被这苦味熏得退后三大步。
医师也会受伤生病，为了达到最好的疗效，他们自然会自己找药、碾磨，熬煮。他倒当真是想问问，这些江湖有名的医师们究竟有没有被自己周身的药味给熏迷过。
而此刻，让他皱眉的是，满屋药味里，竟夹着丝细微的腥甜。
“咳，唔咳……”
突兀的干咳声传出，他快步走过去，只见聂海楼正俯靠在矮桌上，头深深埋低，背部微微颤抖着，带得曳地的袍角一颤一颤。
“……海楼？你没事吧……又试毒了？”
白绢上还残留着幽微的蓝色，无声地告诉了他刚才发生了什么。瓷碗里还有点点深色药渣，残留的热气缕缕冒出。
“桑槿大人，有事？”
聂海楼抬起头来，掖了掖袖角。衣服被他方才的动作压得有了些皱痕，软软地翻卷着。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眉心蹙着，双眼却比起平日更为鲜亮。
桑槿不禁苦笑了下。这人为了研究医术毒术，从来不顾及自己的身体情况。真不知该说他是耽于习医，如痴如醉，还是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你尝了缢魂？”
“是的。这大抵是一种能麻痹人经脉的毒药，克内家罡气。所幸在下早年接触此类毒物较多，不过是内息略显翻涌震荡，无甚大碍。”
“嗯，既然你无事……”桑槿拢起扇子，精致的镂空扇骨抵在颔边，束发的天蓝色发带从脑后搭至胸前，夹着几缕黑发，随着他微向倾的动作摇摆。即使是俯了身子，他的眼睛也一直牢牢盯着聂海楼，观察着他极细微的神色变幻。“想来那云翳的人也不敢在榆城里袭击，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榆城——
“梁州乃是中原内腹之地，东面距海遥远，海外贸易不便。南面临近夷地，危情未消。西面是连亘山脉，遮蔽得严严实实。北面又要乘上几十天的马车，经过冀州和豫州，才能到达京城。如此偏僻之地，我又为何要把世子府建在这里？”『注1』
桑槿走在前面，展扇轻摇，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聂海楼说着话。聂海楼略低了头，长发拂在颊侧，挡住了过分苍白的脸色。他语气谦恭，低眉顺眼的样子，若是让那些江湖朋友们见了，定然无法相信这会是那个傲气凌顶，从不肯向他人服软的聂医师。
“实是惭愧，在下……不知。”
桑槿转过身来面向他，仍挂着盈盈笑意，似乎原先就并未想要得到什么答案。
他舒展手臂，姿态随心而骄傲：“这里，有天下最醇香的美酒。这里，有世间最柔美的山水。这里，有豪气剑客，有风雅文人；有多情才子，还有……江湖上最负盛名的医师。这里便是……历代君王皆要赞上几句的＇天府之国＇。把府邸建在这里，云胡不喜？”
“……在下今后，只会是＇澜王世子府的聂医师＇，断不是别它的什么了。大人您实在……谬赞了在下。”
桑槿眯了眯眼，却还是没再说什么，只转回身继续向前走，渐渐放慢了脚步：“你来这榆城……也有几个月了罢？倒是我疏忽了。先前你要养伤，一直就窝在那药阁里。伤势刚好，又跟着我到处东奔西走处理事务，一直没能放松休息休息，来这榆城里看看。再这么下去，怕是有的人不知我找的是医师，还以为是位藏在金屋椒房里，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呢。”
聂海楼的脸色迅速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但深知桑槿那嘴上没边的毛病，他也只是深呼吸口气，并未接话，看起街边的事物来。
碧瓦飞甍，雕梁画栋。青绿的琉璃瓦细密整齐地排列在檐上，墙身则是干净方正的红砖。檐角高高翘起，形成优雅自然的弧度。梁顶还雕着奇形的异兽，凌风而立，姿态超然，就仿佛即将焕发出生命力，直将将跳下来一般。
没走几步，就出了世子府的大门。道上熙熙攘攘，往来的人们脸上都带着平静宁和的笑容，有的认出了桑槿，还会呵呵笑着打个躬。
街角的花铺里，白衣少女正小心打理着一盆盆花木。动作轻巧细致，生怕弄折了一枝一叶。不远处的小食店里，大锅中翻炒着红红的辣椒。混入菜籽榨出的香油，待到油热熟了，再和着辣椒一瓢浇在净白的面条上，滋滋直响。顿时，一股子香气混着辣味直袭人口鼻。
再过几步，商铺林立。房梁上直垂下来的锦缎，被光线晕得极是漂亮。暖红绸布上，金银首饰亮得灼目。低矮的货架上，红线穿起的玉块相击，发出叮当的脆响。成串贝壳中间悬着的小小铃铛，风一吹，就如碎琼乱玉般，奏起神秘的低吟。
最让聂海楼惊喜的是，这里还有家小小的药铺。靠墙的大木柜上满是小巧的屉格，干燥洁净的药材收敛在屉里，再在屉外边角上分别注好名字。有谁要买药，就取一把黄铜的精巧小秤，从各个抽屉里依次取出药方上的药材。
正巧从邺城回来时消损了不少，他便向掌柜买下一套银针，用针囊细细拣了，又小心地收回袖里。
不得不说，桑槿这次实在是做得正合聂海楼心意。
他成名早，自然是听说过这梁州榆城的种种美名。也确是就如桑槿说的那样，若不是事务繁杂，他早想出来看看这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地方。
走到酒楼前时，两人停下来略作小憩。不同于寻常医师那样严令伤期戒酒戒燥，聂海楼喝酒可从来都只靠兴致。看着他大口咽下浅色澄澈的液体，倒是桑槿先皱起了眉。
“……且说那‘白衣罗刹’云起杀了唐匿，又辗转战于唐门众人之间。一时只见血光漫洒，白影穿行。没有人知道那天他杀了多少人，只是传言当他离开唐门时，那白袍已成了血衣……”
“乱讲。”
聂海楼喝酒的速度终于慢下来，歪着头打量台上那说书先生口沫四溅的表演。听到此处，却又突然出声，自顾自低下头，又端起酒杯轻抿。
“哦，此话怎说？”桑槿也转过来看着他，饶有兴致地询问。
“大人您不是江湖人，自然不知，那云起简直就是每个梦想进入武林的少年心中最崇敬的人。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又是师承何处。但他十五岁出道，如今已过七年，剑术高绝，被江湖人盛誉为‘月下天镜’，传言是从未败过。当然，他也自是从不会不自量力地去挑战那些武学大家就是了。”
聂海楼停下来，又抿了口酒。桑槿觉着好笑：“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难不成你也崇慕过他？”
“他是使剑的，在下是医师，自然少有交集，这些不过是江湖人都知道的罢了。”聂海楼抬眸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不久之前，唐门惨遭重创，很多人都猜测是他所为。在下不能肯定地说真相是什么，但这说书先生，倒绝不是个江湖人。云起号称是＇白衣罗刹＇，就是因为他杀人时从不会在衣上沾染血迹，又哪来的什么＇白袍成了血衣＇？”
“如此看来，倒真是乱讲了。”桑槿笑着看他把壶里的最后一点酒倒进嘴里，“喝够了罢？咱们可得赶紧离开，不然这榆城就要出现天下第一位自己给自己开醒酒药的医师了。”
“……在下自觉，酒量还尚能入大人眼……”
一路低语着走到榆城边上，聂海楼怔怔看着淌过的沐河，连方才的微薄酒意也完全散了去。
青瓦之下一尺处，就是微微波动着的清浅河水。
水质极好，河中心是翠玉般的柔暖色彩，较浅处甚至能看清水底的细株水草和光润卵石。水草叶子细碎，随着水波缓缓招摆摇动，缭缭绕绕。七月明媚的阳光氤着水波洒落在河底，就给洁白的石面上烙下一道道光纹。
桑槿带他来的这里恰是个小小的渡口。布了些许青苔的石阶蜿蜒而下，在第二级处就被河水濡湿。最下面一级石阶边上打着根木桩，露出水面的一小截上已裂出几道纹路，上面的铁环被磨得光亮，但绳结仍扎得结结实实。
那几股硬麻拧成的粗绳没在水里，连接着不远处微打着旋儿漂浮在清波上的芦蓬小船。
俯下上半身去，就能看到平静水面上倒映出的天空。若不是看到了明朗纯粹的天色和淡蓝中的袅袅白云，他都快要认为自己是身在烟雨迷蒙的姑苏水城。
几道波痕缓缓荡开，两人一同抬头，只见一只青灰色的柳叶舟划了过来。尖梢的船头上立着个少女，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细长竹竿撑拨前行。
鹅黄色的纱衣，浅粉的绢带，少女挽着松低的发髻，俏脸上蒙着白巾，只把一双顾盼生姿的如水黑眸露在外面。
聂海楼浅笑着向她点头示意，她似乎笑了笑，露在白巾外的部分脸颊泛起了淡淡红晕。合身略施一礼，她又撑着小舟缓缓远去。
“很漂亮？”桑槿看着聂海楼有些迷醉的神色，不禁开口发问。
“大人是问那女子还是问这景致？”他挑挑细长的眉毛。
“蒙面的女子大抵不过两种，”桑槿竖起两指，轻摇了摇，“太过于丑陋，怕别人对自己表现出厌恶，或是太过于漂亮，怕被某些登徒浪子盯上。聂医师……难道不对这女子好奇？”
“对一个医师，这世间也不过能分为两类，”聂海楼也伸出手指，“在下的病人，和曾是或者将是在下病人的人。容貌如何又有何干？倒是这榆城的景致……确是很漂亮。”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多情山水多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