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疑心未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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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城是个很能吸引人的地方。
层叠环绕的群山中，逐渐发展出了这样繁华的一座城。山上终年烟雨迷蒙，尤显得青翠欲滴。而在晴天大好的日子，还能看清山巅上长年不化的皑皑霜雪，反射出的阳光却异常温暖。
据说沐河的水就是从那山巅上流下来的，所以这条贯通了整座榆城的河流才会那么清亮，凉爽，美得如诗如画。
而要论及这榆城内最有名的人家，恐怕人人都会指向城西南方的那座府邸。
那里，是当今天下最得权的王爷，澜王世子的府邸。那里，有鲜花般娇美的成群侍女，和常人无法想象的庞大财力。
而你若是向个刚到谈婚论嫁年纪的女子问起，她一定会用绢帕掩住口鼻，和女伴一起笑得秀脸泛红，告诉你一些别的。
那里，还有一位最近才来到这榆城，极神秘，却又生得极好看的医师。
——榆城·澜王世子府——
“聂海楼，旧伤无碍吧？”
聂海楼掀起车门上的帘帐，里面坐着的人伸出手来，一把攥住他露在袖外的手腕。两指并拢扣在脉上，检查着他的情况。
“……桑槿大人，想来您应该还记得，在下自己就是一名医师。”
聂海楼极快地抖腕甩开他，似是不喜与人接触。他走下马车，低声对门前静静候着的府邸总管吩咐几句，对方便立即安排来几个人，小心地帮助身着墨蓝华服的俊美青年从车上迈下来，慢慢走进府内。看着桑槿的身影消失，他才收回目光。
桑，是当今天下的国姓。而桑槿，便是那位澜王世子。
此次本只是去邺城处理叛乱，桑槿便只带了聂海楼同行。可谁知一出城走上官道，那“云翳”的杀手便不断出现，直追得他们狼狈不堪。
身为澜王世子，桑槿自然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甚至可以说，他的身手绝对是比聂海楼还要高上几分。可哪想他一露面，那些杀手便直扑上来，暗箭伤到了他的脚踝。身为医师，聂海楼自然不可能让这么个伤患在眼前晃来晃去，逼着他回马车再不准下来。
就冲着聂海楼在江湖上那“圣心妙手”的称号，杀手们自然都会对这个身材瘦削的青年轻视几分，有意无意地慢上一拍。再加上他们只是想要桑槿的脑袋，没想伤害这位声名远扬的医师。而聂海楼……好吧，桑槿是第一次知道，这位看上去温文儒雅的“圣心妙手聂医师”虽算不上是武功一流，那股狠劲却绝对是世间难寻。
“世子，您的伤，还有聂先生……”
“无事。”
桑槿缓缓走进房间，撩起衣摆坐在黄杨雕花宽椅上。
总管弯腰行礼，默立在他身侧，开口询问。几名白裙女子低着头走上前来，退下他的软面长靴，小心地解开绷带，清洗伤口，洒上药粉，再重新紧密绑好。先前聂海楼帮他处理时早洒了上等的伤药，若不是担心伤情加重对日后习武不便，他可绝不会把自己的性命交到这么位医师手里。
“那……聂先生身边潜伏的那些暗卫是否需要撤走？”
“再过一阵子吧。聂海楼……真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呢，我倒是对他颇有兴趣。”
澜王世子，这样的身份代表的是幼时便开始的不断暗杀。他身边，又怎么可能不跟着任何护卫？他们一直隐而不现，不过是世子对某人的试探罢了。
几个月前，江湖闻名的聂医师被不知名的神秘人士追杀，身受重伤，逃来了榆城，仓惶间闯进了澜王世子府里。世子府里的暗卫解决了跟着他追来的神秘人，允许他暂住在这世子府内。
聂海楼本就是医学奇才，再加上世子府里有着各种各样世间难求的珍贵药材，在有了安顿的地方后，自己开药调养，慢慢治好了身上的伤。
他很是感激，立即对江湖人士发出通告，宣布从此以后，“圣心妙手”效力于澜王世子，诚心相辅。若是有谁想来找澜王世子的麻烦，对不起了，聂医师的那手银针可绝不是只能用来治病的。
能得到这样一位高傲清绝，资质过人的医者的臣服相助，自然会让人新生自喜。更何况，这还是个难得的美人。可身为世子，桑槿也绝不会是个绣花枕头。
自古以来，美人计，从来都不限于男女。
日下澜王爷权势鼎盛，来的刺客自然不少。就算聂海楼一直努力表现着他的诚心敬意，桑槿也坚持不动声色地暗自防范着。
言语上的亲近调侃，可代表不了什么。
换好药，桑槿解下那件绣着银线纹案的外袍，随手搭在衣钩上，慵懒地眯了眯眼，平举手臂。几名侍女微弯着腰碎步上前，为他披上一件藏蓝色的家居长袍，理好袍角，束齐腰带。
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子，他低头沉思着，眼里精光连闪。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一弯，带出个清浅迷人的弧度，低低哼笑起来。
——澜王世子府·医阁——
聂海楼双手负在身后，迈步踏进了药阁。
雕花木门颇显古旧，沉沉地靠在一边。整个药阁并不算大，却布置得井然有序。地上铺着厚实的绒毯，桌椅上都垂落着干净的绢布，压得极平整，没有一丝褶线。连墙上也挂了暖色的轻罗，风一吹，便宛然有了生命，如五湖被吹皱的水面，泛起道道漪纹。
这便是他住下来以后，对桑槿提出的第一个请求。每一根房梁，每一个转角，都是他仔细地和工匠描述了，再慢慢建成。桑槿念及不是甚大事，便也由着他，好好耍了回似乎医者都会有的怪僻性子。
药阁的一角摆了个小炉，似乎正在煮熬着什么，乳白色的烟雾从炉顶的小口里溢出来，极细，一丝一缕，渐渐弥散在空气里。
他深深吸了口气，微闭上眼睛，浓长的睫毛微微颤着，俊颜含笑，显然是陶醉于这样的味道。
一切，都和三日前他和桑槿出发去邺城时一模一样。
自药阁建成以来，神秘的聂医师就极爱待在这里。桑槿随他的意下了令，若无要事，寻常人不得搅扰。这一下，更是极少有人愿意来这里探个究竟。
海外购来，炒至微焦的胡黄连；他自己采摘到，在烧酒里泡了几日的连及草；世子府里珍藏多年，保存完好的长生草；孟夏『注1』之时，山中高树上的第一批蝉蜕；还有关外药谷里种出的白薇，在石盅里研磨成细粉后兑入米汤的三七，用银质小刀切割成整齐排排细段的甘草……这股浓郁的药味，可不是寻常人能忍受的。
沉闷，刺鼻，还带着点点让人直想皱眉的苦意。
城东柳府的千金小姐曾撒着娇磨了桑槿一整天，让他同意自己来这里看看这位传奇的医师。可当她迈进这明净的房间，刚看清眼前那双带着盈然笑意，极漂亮的深棕色眸子，顿时一股药味袭来，腿脚发软，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就实是……你们无缘了。”
桑槿轻摇折扇，扇柄上坠着的青玉貔貅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他“刷”的一声打开扇子，双眼聚起笑意，直把聂海楼的神情学出了个十成十。
柳小姐跺着脚直咒，最终被安抚下来，老老实实地回了家，没过多久，倒也忘了这码事，权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到底……是少年心性。
微叹口气，左手扣住炉盖，慢慢提起。一股白气瞬间漫溢出来，苦涩得熏人。
他拈起炉边的药匙，修长有力的手指夹在药匙顶端，却稳稳当当，不会晃动分毫。待到白气散尽，探入炉中，将底部的药渣翻了个遍，搅了搅那浓稠的褐色药汁，才将炉盖放回原位。
还有两个月，季秋既望『注2』，他才满二十又二。可这二十几年的人生，他倒觉得已过了太久，太漫长。
乌黑的发鬓，光洁的玉颜，他却已历尽世间百味沧桑，内心早便疲了。
泡壶清茶，坐在圆脚矮桌边慢慢品茗，他眯了眯眼睛。药液蒸腾成的白雾和茶水带起的轻烟在眼前缓缓交汇，勾勒出丝丝缕缕的琦丽线条。长袖轻拂，烟雾便融为了一体，逐渐升向高处，消失不见。
实在是觉得，有些累了。
此间事了，就退出江湖吧。
小憩了半柱香的工夫，他复又站起身，走回药炉边。熄了火，取出个干净的瓷碗，用一方洗净的白纱蒙在上面。
端起药炉，用药匙拨出药渣，和着褐色药汁一起倾倒出来，滴落到白纱上。汁水逐渐泅了下去，深色的药渣便被滤了出来，厚密地堆覆在一起。
捡开白纱，他端过瓷碗，搅弄着药汁散热。褐色的液体表面透亮，他甚至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自几个月前重伤，他便每天都得喝上一碗药，早已对这样的苦味不以为意。
瓷碗本已靠至唇边，又被稳稳放了下来。他思索再三，神色凝重地掏出了那片裹得好好的白绢，慢慢打开。
明亮的日光下，雪白绢布上冷厉的幽蓝格外显眼。
诡诘而华丽，幽冷而深邃。明明白白地彰显着它辣烈的毒性，却又诱惑着凡人不自觉靠近，丢丧性命。
“‘缢魂’……哈哈，好名字！！好个‘缢尽天下生魄，渡遍九州亡魂’！若不会会你，岂非折辱了我这＇圣心妙手＇的称号？！”
你看，他就是这样一个矛盾至极的人。
日常行走于江湖之中，夺命于刀剑之间，他可从来不屑于这“圣心妙手”的称号；可若是遇到了感兴趣的仙品毒物，他却又拧着这称号不放，死不认输，偏生是倔得要命。
他狠。对敌人狠，对自己，却是更狠。
聂海楼的嘴角挂起抹奇异的笑容，探出指尖，沾起白绢上闪着幽蓝光泽的粉末，径直喂入口中。而后，端起桌上的瓷碗，闭上眼，大口吞灌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疑心未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