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入耳》顾空言

2、第 2 章

　　这名叫“之玄”的少年便每日都在苏刃白的一水阁里,一连过了十几天。

　　“小苏，我们同岁哦。”夏之玄单脚挂在一水阁二楼外的栏杆上，朝房里看书的苏刃白说道。

　　从那日后，苏刃白知道之玄的轻功果真是极好，于是此时也不甚担心他，只在口中淡淡应道：“你小心些，莫摔下去。”

　　夏之玄闻言哈哈一笑，还在上面悬空摇了一摇：“怎么可能嘛，小苏你也太小看我了，我的轻功那可是……啊！”

　　苏刃白听到窗外一声叫喊后再无声响，心下一惊，忙丢下书跑出来。却看见窗对面的树上，一个褐色的身影正笑嘻嘻地朝自己招手。

　　于是那半日，苏刃白的眼就再也没离过书本片刻。

　　“小苏~我不过是想看看，如果我真的摔下去了你会怎么样嘛……我在心里暗暗料想，你一定会满脸担心地跑出来……果真被我猜中啦……”夏之玄百般无赖地在苏刃白面前转来转去，不时伸出手来拉一拉苏刃白的衣袖，讨好之极。

　　苏刃白终于是在百般讨好中摇了摇头，放下书本笑道：“真是怕了你，我全家上下加在一起，也不如你一个能闹。”

　　“咦，我还以为你应经不会笑了呢，这十几年里听见你说的话一共也没几句。”夏之玄随手拿了那书给自己扇风，一面闲闲地在椅子上坐下：“你总是闷在屋子里，也不出去。我们出去吧。”

　　“刚坐下怎么又闹着要出去，你不累么。”口中责怪的语气还没落地,人却已被他拉着下楼去了。

　　天色渐晚，日头落了，天边几颗星子冒出来，在树梢阴影交错间若隐若现。初夏层层的云并不很重，只在夕照尚存的一角飞起几抹红，深深浅浅地勾勒着轮廓。

　　碧柳堤后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树林，十数种说不上名字的树木混长在一起，既有歪歪扭扭的出奇之辈，也不乏高大挺拔的栋梁之材。漫步其中，实在别有一番情趣。

　　此时一褐一白两个人影几番起落，宛若狡兔灵猫，一先一后没入林中。

　　前面浅褐衣服的是夏之玄，而紧跟其后的自是苏刃白。

　　苏刃白堪堪跟上夏之玄的身形，却早已拼上十分的气力。他没有想到夏之玄的轻功竟然达到如此地步，这岂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能够做到的。而前面的夏之玄，非但不见丝毫疲色，还像只野猴子一样在树林中山窜下跳，新鲜之极。加之天色转暗，蝉声喧嚣，树影斑驳中，很快将要不见了他的身影。

　　苏刃白自小眼力极好，此时却也不免着急。这古怪的客人一出一水阁便和自己以一壶酒为注，赌看谁先到达树林深处。他纵是千万个不愿意，但连一丝都还未来得及摆出来，那夏之玄已然一阵风似地跑远了。

　　比着比着苏刃白自己也认真起来，几展身形，却仍是与夏之玄差上一截。树林幽暗，蝉鸣阵阵，眼看就要失了他的踪迹，苏刃白焦急之下目色一凛，飞脚挑起路边的一粒小石子。

　　那小石子在苏刃白一挑之下，跃起来极快速地向夏之玄飞去。

　　眼看就要击中夏之玄，小石子却竟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打开，跌到一边去了。

　　苏刃白心里一惊，随即感到身前劲风恻然，十指微屈一握而至眼前——那手里赫然也是一枚石子。

　　“你！……”

　　“怎么？许你用便不许我用了么？”夏之玄跳下树来，一笑之下姿势却颇为谨慎，竟是要与苏刃白过招一般。

　　苏刃白着实摸不清夏之玄的底，只得静静守在一边与他僵持。夏之玄忽而伸腿扫过，迅疾如风，苏刃白跃开后二人又互递了几招，虽然不慢，却并不激烈，大多是颇为基础的拳脚。几招之后二人便又陷入对峙之中，伺机寻找对方的破绽。忽见夏之玄眼神一动，苏刃白立即出手为掌向他拍去。

　　夏之玄猝然被袭，堪堪抬手架住，苏刃白却连出十三式如骤雨连珠，皆是极为凌厉的近身擒拿。夏之玄左闪右避毫无还手之功，方自颈前格开一记手刀，正提身凌空跃起，却不想被苏刃白回身一脚踹跌下来。

　　苏刃白神色认真，却不曾下重手，而此时夏之玄却趴在地上，不肯起来。他这位新朋友虽然轻功极佳，但其它功夫却着实差得很。

　　“小苏你……”夏之玄站起身来，拍了拍衣上尘土，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小苏你表面冷静，心里却浮躁，极易动怒而自负，并且太急功了。”

　　这一番话说得苏刃白一呆。如此犀利而正中要害，纵然他心下极端恼怒却毫无反驳之词。

　　只见夏之玄一个懒腰伸过，在嘴里嚷嚷道：“不打啦不打啦，打不过你打得我腰酸背也疼。”他转身随着一丛小花撅起屁股，极有兴趣地捏了捏小花的花瓣而迫出其中隐藏的一只小虫，放在手里把玩。“世间本就是供你我行乐的，我可不要跌在那劳什子功夫里老死，等到真的老了玩不动了就晚啦……哎哎小苏，你看着花是什么花、这虫又是什么虫？”

　　这话若是让旁人听去，最多不过是笑骂夏之玄的玩世不恭，然而在苏刃白耳里，却是另一番滋味。他从小被人教育男儿要有抱负有所作为，不可虚度一日荒废一日，加之他本就好强，故而终日修文习武，容不得自己有半分懈怠。今日冷不防听到如此言语，心中升起大大的不以为然。

　　“修行须趁年少，有如红烛初燃，火焰最烈；继而而立，是立业成名，光芒至盛；若至耄耋，则火焰微弱而光芒暗淡，是大去不远矣。人生短暂，切莫荒废。有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侠者仗剑而行，管尽不平之事，若人人如你般游戏人生，岂非天下大乱？”

　　苏刃白似乎自从和夏之玄在一起后脾气就变得极差，此刻早已不顾之前的清静寡淡，冷言冷语地道。

　　“那你呢？你又做了些什么？”夏之玄挑起一只眼睛睨视着他，“根本还是个浮躁的小孩，却偏偏要装得很成熟。你不过是把自己伪装成了诗书圣人，满嘴的侠义抱负，心里却从不曾认真对待。你真的想过什么叫修身齐家、什么叫管尽天下不平之事么？恐怕你这些年活得像棵呆木，只不过是不服气你爹而已吧？如果是这样大方说出来便可，何必假惺惺地扣上君子侠义的帽子！”

　　苏刃白被他说得又是一呆，脑里一片空白。这几年自己满口大道理的时候着实不少，然而却无一次如今日这般被人狠狠地驳过。他冷冷地看着对面的夏之玄，一言不发而忽然掉头就走。

　　树林深处，光影斑驳，苏刃白的身影几经回转便越来越小，难以辨认了，只留下身后花花打打的树荫，和满林子嘈杂的蝉鸣。

　　夏之玄知道，在苏刃白心里，仍是对他极度不以为然的。他站在原地，望着苏刃白的背影笑了笑，忽又极轻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