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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狐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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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风微凉,云层稀如薄纱,朦胧了月芽的轮廓。
桑树被夜风吹得招摇,月光与树影交织出一种蓝色的静谧,说不出的舒坦。
范倚冬怀里抱着一块画板,素描笔飞快地在画纸上勾勒着,校园里的花草、走廊等景物,都像真的一般跃然纸上。
猛地刮来一阵强风,范倚冬用手压住画纸,但风不过瞬间就戛然而止了。他突然感觉怪怪的,潜意识地抬头一看,一个东西从天而降,穿过绿色枝桠,落入他怀中。
他茫然低头去看,顿时头皮发麻,这,这居然是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尾巴是雪白的,毛发浓密而蓬松,足有三寸长,像是狐狸的尾巴。它隐隐透着一股蓝光,淡淡的,却又分外诡异的蓝光。他用力将尾巴拨到地上,退到树旁。
尾巴就像死了一样躺在草地上,静静放出冰冷的气息。
他顿了顿,赶紧上前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
忽然又吹来一阵怪风,这次却是直直往他背上吹。
他觉得脚步有些浮了,脑袋昏昏的。他搂着怀里乱七八糟的画具,眼神空荡荡,极缓地转过身去。
一个女孩子的身影,遥遥地站在了花槽前。
他无法描述,那身影有多么完美。如果说她是一幅景象,那么绝对能让人看得陷进去,陷得不能自拔。
他好像看到,身后原本斑烂的花卉,被她身上散发的皎洁夺去了所有光彩。
雪白的纱裙,恍如一抹飘逸在天端的雾气。
黑眸映着满天细碎的星芒,悄悄抬起来,望进他瞳孔深处。他浑身一颤,竟无法挪动半分。
风烘托着她白色的身姿,一步步靠近,停在他的跟前。一股诡秘的芳香飘入他的鼻腔。她慢慢俯下,他觉得那张脸美得不像人,她紧盯住他,好像在对他笑。
明月悬在后方,夜风撩起她的裙脚,修长手指划过他的鼻梁,他的神智渐渐涣散。她的眼睛黑得像无底的深渊,深到无以复加,紧接一撮红渗了出来,如血般蔓延至整颗眼珠。他苍白面容映在里面,满脸是血。
他被狠狠压在了树上,女孩的嘴巴以可怕的幅度张大,大得几乎能吞下他的头颅。
他吓得昏了过去。
恍恍惚惚地醒来,阳光透过摇曳的树枝筛落他的脸庞。
回想昨晚的事情,真是一场可怕的梦靥。他张着眼睛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幽幽转眸去看走
道上来去走动的人影。有人对他扬手,喊道: “范倚冬,快迟到了,还不快上去!”
他脑袋一晃,抓起书包急步跑过去。书包随着他的身子摆动,未拉拢的开口处露出一缕白色毛发。
“戴老师找过你了吗?”
教室里,萧满大大咧咧地朝他走来。
范倚冬将书包挂在桌侧,看他一眼, “怎么?”
萧满说: “画展还有两个月就开幕了,戴老师说想用你的画做这次展览的主题作品。”
范倚冬愣了半晌, “真的吗?”
萧满不屑地 “切”一声, “还装蒜,这不早就在你预料之内了吗?”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范倚冬双手搭在桌上,攒出一抹淡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满好奇的凑上来, “欸,你在想什么?”
范倚冬沉吟, “嗯,真的要来了。”
萧满不解。
“最大的挑战终于要来了。”范倚冬补充道。
萧满激励他: “哎唷,反正没什么难得倒你这个天才画家的啦,怕什么!打起精神吧,兄弟,你行的!”
范倚冬面无表情的看向窗外, “是吗?大概是吧……”
上课铃响了,老师开门走了进来,同学纷纷飞奔回自己的座位。
范倚冬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别人总羡慕个子高的人,可个子高也有个子高的悲哀,像范倚冬这种,就总被安排坐在最后,从初中到高中,都未曾有过什么变化。只是他虽有一副修长身躯,样貌却像女孩子一样清秀,头发褐中带卷,穿着雪白的衬衫,倒有一种刚中带柔的帅气。
一晚没睡好,他疲惫的用手撑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打出细长的阴影。
呼……
他不自觉叹了口气。
这一个月,压力真是从未有过的重啊,尽管像他这种乐天派的,也快要被压得喘不过气了。
从小就被誉为天才画家,赢过无数大大小小的奖项,难得可以开这样的画展,虽然不是以他个人名义,规模也不算大,在别人眼里看来,更是迟早的事。但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更纠结。
他知道,他必须开更多的画展,才背得起 “天才”这个名号。
窗户忽然磕咯一声。他扭头去看,本来没看见什么,半晌,又发出了同样的声响,渐渐地,频率越趋急速。同学们也骚动起来。
老师忍不住骂道: “是谁?谁在丢石头?”
同学目光齐刷刷往范倚冬方向望去。
范倚冬愣了一下, “欸?”
老师说: “范倚冬,你把窗户推开看看。”
“喔。”
他伸臂将窗户推开,探头去望。
下面是一条空荡荡的石子路,石子在朝阳的照耀下映出鱼鳞般的光泽。他咦了一声,蓦地,一个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窜了进来,他猛地把身子缩回来。
老师紧张问: “怎么了?有看见什么吗?”
范倚冬指住窗外, “好像有东西……进来了。”
女生们害怕地惊呼起来,男生们则开始竭尽全力地起哄。
老师不耐烦的拍桌大骂: “安静安静!教室里什么都没有,全部给我坐好,乖乖上课!”
于是,教室里又恢复平静,但不时还是会听到些窃窃私语。
范倚冬很困惑,难道他刚才看错了?其实看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一夜没睡好,偶尔看到一两个幻影也很合乎常理。
他伸手到桌旁的书包里拿书本,够了半天,什么都够不着,咦,我的书包呢……
他的手空荡荡的在桌边划动着。
心中一咯噔,想着这真是平生最糟糕的事了,因为,他——的——画——具——和——画——本——全——在——里——面——!
发疯地冲出去,教室里陡地传来老师的怒吼。
他化成一颗狂奔的火球,啊——!一定是被那个黑影子偷了——!
老天总爱摧折大好青年的强盛意志。
一个上午,他几乎都把学校找得翻过来了,又发动几个关系好的打扫阿姨帮忙在附近搜寻,可是连个屁都没有。
东西找不回来,他实在没有心思回去学校上课,况且这次他逃课,一定会给学校记过,若是明早回去,还能随意编个借口说哪个亲戚朋友入院了,要他赶紧过去见他最后一面……之类的。
可是更不能回家,老妈看他这么早就回来,肯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幸好他有将零钱随手塞进裤袋的习惯,不然很难找到好地方消遣一个下午。在咖啡馆坐了一整天,不知不觉居然睡着了,一睡便到天黑。
他垂头丧气的走回家去。沿路经过学校的后门,门竟然半掩着。
心下觉得奇怪了,都这种时候了,怎么没把门锁好。
树影在幽秘的月光下摇晃,校外的行人道安静得让人有些哆嗦。
像极了昨天晚上。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梦。
他轻轻把门推开,探身进去。
校舍外连接的环形走廊映出微弱的橘色灯光,木棉花瓣一片片飘落在青草坪上,彷佛下着一场艳丽的小雪。一张画纸随着花瓣卷来。
范倚冬认出那是他的画,飞身去抢,却抓了个空,画慢悠悠降落在走廊的盖顶上。
他哀号倒霉,东瞧西瞧,想着找来一只梯子,不过梯子见不着,倒在角落里看到几个硬纸箱。他将几个纸箱迭在一起,借着它们的高度爬到盖顶上,没料到风这般恶作剧,画又吹了下来。
范倚冬傻眼,伫在上面好半天,气恼地捋起袖子, “你再跑,我就不信我抓不住你。”
千辛万苦小心翼翼踩着箱子下来了,画纸竟又凌空飞了起来,好像存心气他一样在他眼前荡来晃去。
范倚冬不可置信地盯住它,怔怔地伸手去碰,画却突然失去承托力,轻飘飘落回地上。他用手去夺,画又咻地一声滑出两丈。他扑上去,画还是照样滑出去,接连好几次,他扑得上气不接下气,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不管了。
此时,画却静止了。他故意不动,用眼角去瞄它。
就这样静默对峙了将近三分钟,画纸悄悄将一只角抬起来,忽然灵敏地旋身飞入木棉树的一片浓荫下。范倚冬起身几步追上去。
一整排的大树,将灯光都遮了,他摸着墙壁向前走,看见尽头有一丝微弱光线,暗影掠过。
他紧追出去,又蓦地停下脚步,心下觉得不妥,难不成……有人在恶作剧吗?
“呵呵呵……呵呵……”
断断续续传来小孩子的笑声。
范倚冬的背脊直窜上一股寒气,他的声音发着抖, “是谁?”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到底是谁?”
“呵呵……呵呵……”
他虽然有些害怕,可也不排除这是小孩子恶作剧的可能性。他清两下嗓子,骂道: “装神弄鬼的臭小孩,让我逮到你就死定了!”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臭小孩居然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完全不把他这个高年级生放在眼里。
这下可真把范倚冬惹火了,他怒气冲冲地走过去,抡起拳头打算好好教训那小鬼一顿,突然草丛一阵骚动,一团黑影压了上来,直把他压倒在地上。
范倚冬大叫一声,随手在地上执起一根树枝,拼命地在空中乱划。
“哈哈哈哈……好样的,好样的!这画多美啊!”臭小孩兴奋地叫嚷着。
范倚冬睁眼一瞪,看到那小孩正拿着他的画挡在脸上,而画上早已乌漆抹黑,像被墨水胡
乱泼了一通。他惊愣往自己手上一看,原来他刚才死命舞动的不是树枝,而是一只沾了颜
料的画笔!
“你……你这臭小子……”
范倚冬气得牙痒痒的,夺过那张画往地上一扔,一把揪住小孩的衣领。居然敢这样耍他,看他怎么报这个仇,不把他画个大花脸他决不罢休!
“救命啊——!啾——”
举在半空的手猛地停住,范倚冬傻傻看着手上可爱得像颗圆球的男孩,顿时将出气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
小男孩高度只到他膝盖以上,一双黑溜溜冒着水气的大眼睛,正无辜地望着他,活如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儿,让他忍不住心下一软。
小男孩趁他走神,猛地伸脚往他腿上就是一踹,范倚冬惨叫,小男孩在空中漂亮的翻了两个圈,稳稳落地。他双手叉腰,脑袋高高的仰起,送他一个欠扁的嘲笑。
“你——!”范倚冬面容扭曲,指着他的鼻尖,竟然骂不出话来。
“怎么样?来打我呀——笨蛋!”小男孩对他做了个鬼脸,便甩甩屁股溜了。
“你别跑——”
“莫恕——你在干什么?还不快给我过来!”
忽然传来一声少女的怒喝。
范倚冬一吓,下意识的往后退,躲在墙后瞥了一眼。
他看见一个淡蓝的背影,长裙曳地,发髻高捥,风姿影影绰绰,居然是古代女子的装扮。
“叫你别乱跑,不要给我惹事端!”
小男孩手朝这边一指, “那边有一个笨——”
范倚冬莫名奇妙的心虚起来,把头缩回去。
小男孩没有继续说下去,似乎被摀住嘴巴了。
“赶紧给我住嘴,闭上呼吸,不要让人瞧见了。”
范倚冬等了好一会,再也没听见什么动静。他悄悄侧头去看,两个人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