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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须弥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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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弥山。
须弥山麓位于极西之地,南北走向,西临天险断崖,东边是一望无际的朔方草原。岩层倾斜,多景色绮丽的陡壁、峡谷,因建有被称为“须弥之光”的相国寺而得名,“须弥”即西域佛文中“宝山”的意思。
然而在众口一致的传闻中,须弥山还是上古龙神的封印之所,传说中龙神是位能实现任何愿望的神祗,因此须弥山也被称为“那迦”。
在须弥山陡峭的山体上有一块难得的林木掩映中的平缓空地,隐隐能望见帐篷尖顶,听见金戈马嘶。这是一支驻扎在山上的军队,时值黄昏,正在扎营生火,劈柴做饭。兵士们神色严肃,偶尔也有人抬起头,在低声的交谈中用敬仰的目光望一眼位于阵列中央的金顶大帐。
大帐里只有三个披挂整齐的年轻人,围着桌案上的一张地形图沉思。
谋士任善广道:“程再在隳城应该还能抵挡一段时间,再加上我们脚程快,撤退早,简进勋的大军也应该得花上四天才能赶到这里,那么时间应该是足够了。”
一人立于主位,沉声道:“我已经给程再下了死命令,即使以身殉职,也势必要守城三天。”
两人怔了怔,任善广低头。
另一人道:“善广,等我们回去,记得照看一下程再的家里,听说他还有老母和妹妹。”
“是,我知道了。”任善广低声回答。
这支军队是靖朝末年的起义军,号大梁,打着肃清天下的旗号揭竿而起,在乱世中四处转战,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壮大起来,令朝廷寝食难安。而最为人称道的不仅仅是他们显赫的战绩,更是因为其中的两个人,武烈将军和香启将军。
传闻两人同出自同梦仙师门下,文韬武略自不在话下,更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借怪力乱神于绝境之中出奇制胜,种种逸事传遍街头巷尾。更神乎其神的传说是两人各有蛟龙凤鸟相助,非人,乃神也。
任善广听到这些传闻,不免笑而蔑视之。那两个人,哪有那么神,只不过武艺精湛世所罕见,同时加上谋略精密聪慧过人罢了,奇门遁甲?要是那么有用,他们早就带着一干妖魔鬼怪作乱人间了。
这两个神仙,主位的是梁军首领武烈将军,而另一个自然就是香启将军了。
听到帐外传来晚饭的号角,香启将军终于露出了一丝笑,蓦地一把摘掉头盔,盘在头顶的长长青丝瞬间落了下来,衬托着一张容光四射的脸和明亮锐利的眼睛。
原来是个军中木兰。
她把头盔一扔,对两人道:“你们俩先商量着,我去叫人把晚饭端进来。”
迦凉头也不抬:“不必了,我不饿。”
任善广附和:“我也是。”
她淡淡地扫他们一眼:“你们不饿,可我饿了。”转身走出去,一头长发晃晃悠悠,优雅得如同摆颈的鸟。
任善广不可察觉地笑了一下,转头见迦凉仍一门心思扑在地图上,扬起眉毛叹了口气。
过一会儿,晚饭送了进来,却不见女子的身影。迦凉卷起地图,对任善广吩咐:“待会儿叫人把晚饭送到她帐里去。”
“‘他’?”任善广一时没明白。
“她。”迦凉微微抬起下颌,对着扔在椅子上的头盔。
“馥香不是已经去吃饭了吗?”
“她?才不会那么安分。”迦凉语气略带笑意,移步往帐外走。
“哎你……”没有下属在,任善广一下忘了用尊称,着急地喊住那不吃晚饭的人。
迦凉抬手:“你先吃吧,我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两个都是不安分的人呐。
任善广微微地皱眉,又换上了一幅自嘲的苦涩笑容。
如果不是同梦仙师曾经提过,这世上又会有几个人知道须弥山中竟藏着这样一面深潭。
它暗黑,如破晓时分前沉沉的黑夜,仿佛即便是光线也不能扎破水面。潭边五丈内寸草不生,赤裸的泥土隐隐泛着青色,是渗透上来的黑水。
馥香换了身轻松的便装,面色沉重地立在岸上。一双秋水般的眼睛,黑白分明,亮得出奇,直直地盯住水面。
半晌,她俯下身,对着潭水伸出手。
“别碰!”迦凉远远地喝住她,往这边走过来。
馥香疑惑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有心事的时候眼睛就会特别亮,不知道吗?”迦凉径直地走到她身边望着潭水,“现在最值得你思索的,应该只有这眼深潭了吧。”
“是吗?”馥香偏过头,沉下脸,“师父说过,这潭里有恶鬼。”
“嗯。”
“因为能实现任何愿望而被误认为龙神,真是可笑啊。”馥香勾起了唇角,随即又郑重凝视他波澜不惊的眼睛,“你真要这样做?”
迦凉答:“当然,为了逐鹿天下,请求恶鬼又算得了什么。”
馥香怒道:“难道你忘了靖朝的开国皇帝!”想起这前车之鉴,她就发抖。
“没忘,般若皇帝虽拥有用之不竭的神力,晚年却神志不清,状如疯鬼,最终受尽折磨痛苦而死。”迦凉带上一丝嘲笑:“与恶鬼的契约,哪有不付出代价的。”
馥香急道:“那你还……”
“馥香!”迦凉转头逼视她的眼睛,“我的那些过去,你是知道的,手中毫无力量,连保护自己的本事都没有,性命可以被别人随意玩捏,那种狗都不如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了!你得明白,我,我们,都已经无路可退。”
怔仲了很久,馥香猛然偏头,懊丧地:“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阻止你了。”
“馥香……”迦凉忽然心软,抬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你放心,我……”
忽然一阵剧烈的晕眩袭击了他,酥麻的药力从手掌直达大脑,他感到一切都开始旋转起来,视野中的光逐渐暗了下来,惟有女子的一双眼睛,从高处审视着他,亮如明珠。
迦凉一头栽倒在地,脸上还带着错愕。馥香低下身去,仔细凝视着他因昏迷而宁静的脸。
“好好睡吧……”她拍一拍手,有两人跑出来。
“送他回营。”
“是,将军。”
馥香顿了顿,踹掉战靴,轻轻地撩起了下摆,如一个涉水的少女般用小巧的足尖试探地撩拨了下水面,然后一脚踏了进去。
好冷。那不是寻常的低温,而是足以沁入骨髓的寒意,刻骨的怨毒和不甘在水面下沸腾起来,无形中仿佛有无数双凄厉的手挣扎着缠绕住她的脚踝,密密层层,如附骨之蛆将她的血液凝结成冰,教她不能动弹。寒气如毒蛇般攀附上她的胸口,呼吸变得困难,再往前一步仿佛都是死地。馥香反倒不再犹豫,继续往前行,水一寸寸地漫上来,漫过脚踝,漫过膝盖,漫过腰身,漫过柔软的颈,最终,连飘扬在水面上的长长黑发也消失不见。
入夜,大帐中刚刚苏醒的迦凉听到一声欣喜的欢呼:“哥,迦凉大哥醒啦!”
迦凉睁开眼,就看到药师紫苑跳着脚兴奋地望着他,任善广急切地走过来。
“怎么回事?”他问。
迦凉有些茫然,麻药的药力还挥之不去,他使劲地按压着太阳穴,脑子里的混沌渐渐地沉下去,突然一道光闪过,有种恐慌陡然翻滚了起来。
“馥香!馥香呢!”他一把拉住任善广的手臂。
任善广有些讶异:“她?你不是去找她了吗?”
迦凉用力推开他:“她回来了没有,快去看看!”
馥香这次麻药用得狠毒,量大得让他现在还浑身一点劲都没有。把他当什么了,怪物么?
“我去!”紫苑一贯乐于跑腿。
“你是说……” 任善广突然明白,过来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她去了……”
迦凉无奈地点头:“深潭。那个笨蛋,告诉过她这件事不用她操心。”
任善广呆呆地,心里的慌乱前所未有:“进了深潭的人生死叵测,她是不想让你去冒险吧。”
失去馥香,他从来没有想过。梁军离不开她,他们,都离不开她。她知道这一切,她从来都心知肚明,可是她还是选择替迦凉去冒险。她可以告诉所有人是因为军中不可一日无主,然而,她又怎么能够骗得过他呢?
迦凉捂住头,深深地皱起眉,压抑心中不祥的预感。去而复返的紫苑冲进来喊:“馥香不在!”
两人对视一眼,原本亮起的一点希望也沉了下去。
“怎么办?”迦凉竟然失了主意,闷声问。
任善广微微扬头,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喉头泛起的苦涩。
“等。”
等待是件恼人的事。每个人心里都明白,生,大家一起生,梁军取得无尽的力量,称霸天下指日可待。死,虽然只死一个人,却死了人心。
第一天,迦凉和任善广同是滴水未进,忧心如焚。
第二天,军中兵士有所察觉,平素爱与他们玩笑的香启将军两天没露过面,帐中也无动静,流言纷纷,一时竟军心不稳。
第三天,迦凉镇住众人,然而心中已近绝望。
第三天傍晚,外面忽然传来凌乱的呼喊。
“那是什么!……光!光!”
大帐里连续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迦凉悚然一惊,猛地冲出来,直奔深潭而去。
原本是墨黑得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的深潭,底部燃起了熊熊的金色的光,仿佛是隐没着一个太阳,但那带有灼热温度的光线却始终没有刺破水面,只是在水下扩张膨胀。一瞬间,天地希声,万物屏息,唯有那一眼不知深浅的潭水,内部发出类似岩浆翻滚的闷声,仿佛有什么要炸裂开来。
“馥香!”迦凉急切地喊,人已奔至潭边,奋不顾身地便要涉水而入。
一人紧紧地拦住了他。任善广张开双臂,制止住他不顾一切的行为。
“放开我,任善广!”原本正焦急得要一掌劈下的将军看清了谋士的脸,生生止住了掌势,咬牙切齿地喊。
任善广死死地挡住疯狂的好友:“将军,请你冷静!”
他轻轻地说:“我们等她出来。”
等?这个字在迦凉的心里点起了一把怒火,而随即理智就如灭火的水一样重新灌回他的脑子,潭边慌张失措的兵士们也逐渐在视野里成了像。
他停住了挣扎,丢下一句话:“令所有兵士,不要惊慌,各归各营。”
“是。”任善广得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
迦凉猛地旋过头对着潭中那团可怖的光亮,攥紧了拳头盯着水面。
然而这光却没有再扩大的征兆,缓缓地凝滞了一刻钟之后,金色的光的火焰逐渐上浮,体积也在不断缩小。待到第一缕锋芒刺破潭水的时候,迦凉看到了女子湿漉漉的黑发。
“馥香!”他扑向水中,直直地向着女子的位置潜行过去。刚一涉足,凄寒之气便毫无阻滞地侵袭上来,水下仿佛有无数双怨毒的眼睛闪着幽幽的光。
他惊了一惊,咬牙潜了过去。
馥香的身体完全浮出了水面,燃烧的光芒逐渐湮灭。她静静地飘浮着,脸上血色褪尽,气息冰冷宛如一具死尸。
迦凉微微颤抖着伸出手去,接住了她沉浮不定的身体,瞬间寒气透骨,手中抱着的,如同冰雕。
他小心翼翼地低声唤:“馥香?”而怀中的女子却没有丝毫反应,只是自顾自地沉睡着。
他探了探鼻息,已然没了。
是,死了吗?
死这个字如同五雷轰顶,一下将他蓄积的所有自信与骄傲击得粉碎。迦凉木然地捧着馥香的身体,就这样呆立在了深潭之中。他的心脏从最深处开始,仿佛有锐利的针一分分地扎入每一个细小的罅隙中,就这样,沿着愈深愈密的痕迹裂开了,碎了。在崩裂的一瞬间,巨大的痛苦仿佛潮水一般汹涌而出,呼啸着席卷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着从每个毛孔传递过来的疼痛。
恍然之间,有一滴水落在了女子沉静的面容上,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天,下雨了?
天色晴好,落日西悬,百鸟归林。
泅渡前来的任善广沉声叫他:“将军。”忽然愣住。
男子脸色惨白,流了满脸的泪水。
任善广忽然不忍,低声恳求:“将军,请让属下看看她吧。”
迦凉重重地震了一下,终于抬起脸,没有言语。
“冒犯了。”任善广伸出手,搭向馥香颈间静脉,微微沉吟,终于舒了一口气。
“她还没死。”
迦凉的瞳孔在一瞬间紧缩,他猛地死瞪住他:“你说什么!”
任善广几乎要大笑:“馥香她,没有死。”
“没死,没死……”
迦凉呆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幡然醒悟般地冲着岸上大喊:“来人呐!她没死!来人呐!紫苑!”他奋力地向岸边游去,却突然似被一股大力拖住了身形。
“怎么?”任善广一把抓住馥香始终沉在水面下的右手,用力拉了出来。
一双已化作枯骨的硕大的手死死地攥着馥香纤细的手腕,颜色惨白,骨节泛灰,几乎嵌入肉里去。
迦凉一咬牙,一手托住馥香,腾出另一只手拽住腐朽的手掌,用尽力气将底下深藏的东西拉拔出来。
那是一具完整的骷髅,没有血肉的头盖骨上一双空洞洞的眼睛,隐藏着深邃的漆黑。而它的身上,覆盖着一件精钢铸就的坚硬铠甲,因为长年的不见天日几乎与白骨一样化作死灰,爬满粘稠的水藻,异乎寻常的沉重。而在这死灰之上,却有丝绦一般纤细的纹路贯穿其中,覆盖全身,颜色灼灼如同烈焰般鲜艳夺目。在全部浮出水面的一刹,铠甲之中的骷髅就如同被推倒的沙塔一样,涣散倒塌了,连灰烬也没留下。
任善广如坠冰窟,迦凉却不曾犹豫,令赶来的兵士抬起铠甲,自己抱着馥香潜回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