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香传》馥香

2、少年事

　　海外有仙山，蓬莱、瀛洲、方丈。隐于海市之中，人力所不能及。三座仙山上各有一位仙师，神通无比，同样为常人所不能及。

　　阴霾的海面上，有一叶孤舟在肆虐的波涛中沉沉浮浮，小舟上匍匐着一个男孩，满脸海水，气息如一盏即将燃尽的孤灯，快要灭了。
　　在这无情的天地间，在求生无门的霎那，那一个小小的男孩，用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挣扎着支撑起身体，虽然已不能再动弹半分。他努力地睁开眼，被海水迷糊了的眼睛里忽然闪现道生气，他看到在海天交接的那个远处，有一处影影绰绰的模糊轮廓安然漂浮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却始终看不分明。
　　呵，找到了吗？如果不是的话，就要死了吧。
　　隐约地他听到有个稚嫩的童声响起：“师父……有人……没死呢。”
　　“是啊……带回去吧，馥香。”
　　馥香。这个余音袅绕的词汇在他昏昏沉沉的脑子里转了一圈，又沉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他透过雕花的格子窗，第一眼就看到了花树虬劲的枝干，桃花烂漫地开着，颜色朦胧得像一场梦。
　　窗？树？桃花？
　　他还活着！
　　这么说，他没有死在暴虐的大海上，而是真的找到了仙山。不知这是哪一座，蓬莱？方丈？还是瀛洲？
　　正胡思乱想着，门口的竹帘被掀了起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和一个垂髻女童惊喜地看着他。
　　“师父，他醒了哎。”
　　“是啊是啊，终于又有活人上山来了。”
　　“就是不知道他好不好玩。”
　　“不好玩怎么办？”
　　“扔了呗。”
　　不由自主惊出一身冷汗，男孩硬着头皮从榻上翻下来，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求仙师收我为徒。”
　　老人呵呵笑着没答话，倒是女孩噘着嘴说：“不行啊，师父要是收他为徒如果他不好玩的话就不能扔了我才不要多喂一个人浪费粮食。”
　　老人摸摸女孩的头，问他：“你为什么要我收你为徒。”
　　他不慌不忙：“先请问这是哪一座仙山。”
　　老人又笑：“这是方丈，我是同梦，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要拜我为师？”
　　他连忙答道：“三座仙山上的仙师都是神人，当然拜哪一个都行了。”
　　同梦仙师点点头：“嗯，然后呢？那你觉得我比上那两个糟老头怎么样？”
　　“嗯……这我不清楚，不过人们都说你很厉害。”
　　“哦？怎么说的？”老头饶有兴致。
　　“传说是你收服了肆虐沿海的巨蛟。”
　　“哦，你说小蛟啊，那是我宠物。”
　　“……你灭了永明府的七寐妖火。”
　　“那只老狐狸那天吃了脏东西，拉肚子到腿软。”
　　“……你还召回了皇帝宠妃的鬼魂。”
　　“你总不能看着一只鬼在你面前哭哭啼啼的烦得要死吧，我一气之下才把她又扔回帝都去的。”
　　“……总之……”
　　同梦仙师抚须哈哈大笑起来：“我明白了，那你就留下吧。”
　　“多谢师父！”男孩大喜过望，伏地跪拜。
　　老头身侧的女孩子开心地跳喊：“师父师父，那我不就成师姐了吗？”
　　不等老人回答，男孩冷冷地哼一声：“谁说我要叫你师姐，你比我还小呢。”
　　“我入门早，就是师姐，快叫！”
　　“休想！”
　　“叫！”
　　“不！”
　　……
　　“唉……既然这样，也别分大小了，你们互相叫名字吧。”同梦仙师头疼道，“孩子，你叫什么？”
　　“迦凉。”男孩子规规矩矩地回答，却不曾说姓氏。他示威似的去看女孩。
　　女孩滴溜溜转着眼珠子，看看师父，又看看他，见真的没希望了，才委屈地说：
　　“我叫馥香。”

　　方丈山上的桃花总是开得比人间晚，人间四月芳菲尽的时候，山中桃花始盛开。所以，当然，方丈的桃子也结得比外面晚。
　　同梦仙师酷爱吃桃子，但养在同梦筑里的桃树都是只开花不结果的，据说是因为馥香刚来的时候对桃子垂涎三尺，于是那年他吃到的桃子数量就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自此之后，同梦筑里的桃树就仅剩观赏价值。
　　“哎，你怎么知道师父把桃树养在这里？”迦凉小心翼翼地躲在灌木丛后窥探敌情，低声问身旁人。
　　“我跟踪过他。”馥香小声回答。
　　迦凉白了白眼，为这点小事就能冒着被罚面三天壁的险去跟踪师父，这个丫头胆子是不是太大了。
　　“师父不在，快走。”馥香拉起他，轻轻松松地穿过按奇门八卦设置的机关陷阱，一路跑到了桃林里。
　　“你倒是熟门熟路啊。”
　　“当然，我研究过这里的机关。”
　　迦凉再一次气结。
　　“小心接着啊。”仗着出色的轻功，馥香足尖点地，腾地跃上五丈高的枝头，手里执一根梢短的竹竿，噼里啪啦地敲起结着硕大桃子的枝叶来。迦凉在下面也不敢怠慢，那桃子若是落在地上必定是砸得稀烂，浪费粮食不说还浪费功夫。他抖开一张大大的麻布，左右翻跃着小心地承接着掉落下来的香气浓郁的果实，还得时刻注意着四周的动静，一会儿下来，额角就布满了密密的汗。
　　如果不是这行为着实很不正当的话，这一番情景还是很好看的。十里桃林艳红如丹霞彩云，青衣的女孩子在枝头如一只雀鸟般上下翻飞，树下的白衣少年身姿矫健如入水蛟龙，漫天的红霞仿佛是被隐秘素手摘下，纷纷落入少年的怀里。
　　半晌，迦凉接得累了，手势渐渐慢了下来，身形也不再灵活。待馥香跃上更高枝头击落一枝鲜桃的时候，他手猛然一抖，满怀的桃子便纷然滚落。
　　馥香在树上急得干瞪眼，突然一阵清风拂面，眼看就要落到地上的桃子被只布袋一个不漏地接了起来，白发白须的老人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心疼地朝着布袋里望。
　　“你们呐……你们，偷我的桃子也就算了，还这么不当心……”同梦老人气呼呼地。
　　“师父。”迦凉咽了咽口水，讨好地叫唤。
　　老人睬也不睬他，对着树上的馥香吹胡子瞪眼：“馥香，还不快给我下来！”
　　馥香扬了扬眉，翻身飞了下来，一副死不认账的样子。
　　“你这个丫头，你是要气死我才甘休啊！”同梦仙师一把抓过她手中的竹竿，“还不给我回去。”
　　馥香冲着老人吐了吐舌头，拉着迦凉头也不回地跑掉。
　　“小心我不给你饭吃！”老人气冲冲地喊。
　　“那也得看是谁给你做饭。”远处传来馥香不甘示弱的顶嘴。同梦仙师愣了愣，无奈地叹一口气，这个小丫头仗着自己一手的好厨艺就无法无天了。

　　岁月静好，一转眼七八年过去，迦凉已经长成十九岁的英挺青年，馥香也到了十七岁花一样姣好的年纪。然而和同梦仙师的打闹斗气却始终没有停过，这也是老人一直头疼的事情。
　　可是当迦凉提出要下山离岛去的时候，同梦在瞬间还是感到了不舍。毕竟长长的生命，是有了这两个闹腾的小家伙，才会变得不寂寞啊。不过，向来迦凉这个倔小子决定的事，是不会回头的。
　　冷战许久，同梦仙师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松口道：“若你能破解出我的字谜，我就放你出去，这也是我希望你在离开之前，能学到的最后一样东西。”
　　后院书房的正中悬上了一幅字，上书“同梦”，是同梦仙师的手笔。
　　迦凉坐下来，开始苦苦沉思。
　　自那天之后，他就便不再跟着馥香到处乱窜了。而馥香失了玩伴，呆在书斋里的日子逐渐多了起来，也时不时见到她皱眉沉思。同梦仙师见了这光景，无可奈何，只有叹一声，“痴儿”。
　　那一日暮春，馥香一大早起来走出房门，见院落里拿曾盛如云霞的繁花又被雨打风吹去，不由心里怅然，呆立树下。忽然她拔腿飞奔到屋里，取下自己的青隼剑，头也不回地冲向院后。迦凉在那里，闭目沉思。
　　见她风风火火地冲进来，迦凉以为她又要出什么馊主意，不耐烦地挥手：“你出去吧，我要安静想想。”
　　馥香哪里理他，疾步走过去敲敲他的头：“笨蛋，等你悟出来我都要老了，我们走。”
　　“去哪儿？”他惊异。
　　馥香跋扈地挑了挑眉：“离开啊，想不出来，难不成就要一辈子耗在这儿啊。”
　　“离开！”迦凉跳了起来，又被狠狠地敲了下脑袋。
　　“你想喊得让师父都听见啊！我们偷偷走……”
　　同梦仙师目送那两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登上木舟匆忙离去之后，回到书斋，拾起两人留下的字条：师父，我们走了，拜谢。
　　他无奈地摇头，拈着银白的长须呵呵笑。
　　风浪也停歇吧，再阻止也是没有用的，这两个孩子，都太固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