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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32章 ...

  •   临近十一月,秋老虎却挟着最后一丝余威徘徊京城不去。太叔桓不过在御花园走了柱香功夫,额上便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
      跟在身边的一位小太监细心,道:“殿下,还是乘辇去吧?”一面说着一面掏出丝绢替他擦汗。
      太叔桓身体一僵,锐利的眸光倏然落在小太监身上。
      那目光里透着古怪,小太监一惊登时明白过来,只觉心底发毛,暗骂自己怎敢如此放肆?!白了脸忙跪下磕头请罪:“奴才粗手粗脚冒犯了殿下,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太叔桓却只是沉默。
      随后,他示意随从们都退远,只叫起小太监,让他陪自己慢慢踱上万寿湖的十八拱玉带桥。

      湖与桥皆为新建。

      这是皇帝下的令。这名原被御医断言活不过一月的男人,不仅至今仍苟延残喘着,且少于安分。他不但命人将自己陵墓前已修好的神道扒开重筑,还命人拓宽御花园中的明湖,重修拱桥。两年之内,共动用七十万金,数万人力,建成千丈神道、百顷大湖以及湖上十八拱的长桥。
      ——劳民伤财。

      太叔桓早就知道,自个儿这位皇爷爷有魄力,有才干,但从无节制——他花钱如流水,甫登基便定下规矩,谁有本事让国库充盈,便任谁为丞相。四十余载下来,朝廷前前后后共换了七任丞相,但国库仍是满了空,空了满,满了又空。他好胜,为来访的豪仄国王一句“不过尔尔”,硬花上二十余载的功夫将大梁皇宫整整扩建一倍,非要与那盛产矿物宝石的豪仄国的皇宫一比高下;他跋扈,为南海一小国不纳朝贡,冒犯了他的权威,便派军踏平该国,所有国民皆被充配为奴;他要建庙便建,要平湖便平,从不听朝臣劝谏,太叔桓年幼时便不止一次见过有御史因冒死劝谏而丢了脑袋。
      是的,太叔桓早知道这位皇帝一意孤行的脾性,但他却仍有些意外——重筑神道尚可理解,可这男人临到死,却修什么湖呢?

      走了一路,没有一丝风。
      没有风,便没有水波,湖面是硬的,远远的望去,仿佛蓝天下搁着的一块绿得发亮的翡翠。湖畔的柔柳已残,叶片落的落,卷的卷,恹恹地耷着头,原本的秀美风姿早已不在,只余三分迟暮。离着垂柳不远,枯黄一片,尽是残荷,岸上几名宫人正拿着长长的网兜子,一兜一兜打捞枯枝。
      一派秋瑟之象。

      太叔桓走到一半,正好是桥中央时,忽然停了下来。
      他冲身后三步远的小太监招招手。
      小太监此时尚在胆战心惊,也不敢靠太近,只跨前两步,躬身问:“殿下有何吩咐?”
      太叔桓微微一笑:“孤教你一句诗。”
      小太监闻言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一肚子的莫名其妙。但见太子笑得和气,便斗胆说:“奴……奴才不识字……”
      “不需要识字,你背得便行。”
      “是……”
      太叔桓转过身,负手遥望远处晴空流云,慢慢地一字一字念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他念时,恰好不知何处吹来一阵细风,原本硬梆梆的湖面,霎时泛起层层涟漪,阳光照在波光细细的湖面上,像给水面铺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碎银,又像被揉皱了的绿缎,细滑得醉人。
      方才还一片萧瑟之感的湖景,只因这风,便陡然显出了生动来。
      而小太监眼中那令人生畏的太子,也因这诗,浅浅的,在眉间眼角溢出了几丝柔软来。

      小太监瞧得痴了,他发现历来令人无法直视的太子,在放柔面容后,竟能漾出一种足以溺毙人的温情。风中衣袂翻飞的挺拔身影,如同仙人之姿一般。
      『太子念诗时,还真好看……』

      “记住了么?”
      太叔桓问。
      小太监一愣,紧跟着冷汗便冒了出来。
      他只顾瞧太子去了,哪里知道太子念了些什么。胀红了脸吞吞吐吐道:“奴……奴才太蠢,这么长的诗……记不住……”
      太叔桓叹口气。
      “孤当年学这首诗时,只听了一遍,便记住了。”
      “奴……奴才怎能与殿下比……”
      太叔桓缓缓摇头。

      不,
      学的人无法比,教的人也同样。

      若不是小太监方才替他拭汗的动作勾起了他对往事的追忆,他也不会心血来潮将这几句诗重新翻上心头。
      ……这诗,是八年前,韩卿教给他的。

      同样的残荷柳下,只是隔了这许多年,又经过一场扩建,太叔桓已找不到当年与韩卿一起吟诗嬉笑之处了。
      ……其实不只此处,往日与韩卿的那些一点一滴,有许多,也同样缓慢却确实的……消逝在无情的岁月变迁之中了……

      “殿下?”
      小太监不明白,为何方才还一脸柔情的太子,转眼之间,面上又重新笼上了浓霜。
      他见太子半晌不动,斗胆提醒:“……殿下,皇上还在奉恩殿等着呢……”
      太叔桓蓦然冷笑。
      小太监呆住。
      太叔桓甩袖,面无表情地重新抬步。

      皇帝在奉恩殿等得心头火起。口谕说得明明白白,申牌前一定得到,现已过了三刻,却还没见到太叔桓人影。“他莫不是中了邪,还未登基便敢耍起天子威风来?”皇帝歪在床上,吃着药茶,冷冷的想。
      他目中露出了狼似的凶光,隔个片刻功夫,便往门口扫一扫。侍侯在龙榻畔的崇夫人头也不敢抬,捧着茶盘的手止不住发抖。
      终于,殿门外面传来跪迎之声,紧跟着门帘掀起,太叔桓挺拔的身影夹着几缕晴丝一起进到屋里。
      崇夫人听见响动,猛然抬起头来,睁圆了眼睛死死瞧着龙寝门口。
      “孙儿参见皇爷爷。”
      太叔桓撩起衣摆跪下,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叩头礼,然后抬起头来。
      崇夫人手抖得更厉害了,连着嘴唇也在哆嗦。她愣愣的瞧着太叔桓,从头到脚,从左到右,从眉毛到嘴唇,极尽贪心的看,仿佛恨不得将太叔桓一剖两半里里外外的瞧个透彻一般。
      看了半晌,忽然她又背过脸去,眼角滚下一串泪珠。
      皇帝将那串眼泪瞧得清楚,却只挑了挑眉梢。
      “怎么迟了许久?”他瞪着太叔桓,张口便是兴师问罪。
      太叔桓低眉顺目,答道:“孙儿前来途中路过新建成的万寿湖,见到湖光秀丽,不留神走得慢了。”
      “堂堂太子监国,区区美景便能迷了你,什么出息?!”
      太叔桓恭顺的任他教训。
      皇帝又骂了好几句,话却都不重。——太叔桓那理由听来虽然可气得很,却与前去打探的侍卫回禀的情况一致。因此皇帝对太叔桓的回答,总算还是满意的。他缓下脸色,说:“起来吧。”
      太叔桓却不起来,而是向崇夫人请安道:“母妃近来可安好?”
      崇夫人吃了一惊,转过头来:“好……好。”
      太叔桓锁起眉头:“可皇儿怎么听闻母妃这几日偶感风寒?”
      “好了,早就好了!”崇夫人生怕他担心,忙不迭的说,“不过是小病罢了。”
      她脸上早先的苦涩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惊喜。
      皇帝瞧在眼中,心里暗自冷哼。
      他将茶盏递给崇夫人,慢慢说:“今日朕召你来,是为你母妃之事。再过些日子便是十七了,是你母妃的生辰,知道吗?”
      太叔桓抬头微微一笑:“孙儿今日也是为此事来的。”
      皇帝闻言微愕,上下看了他几眼,哼哼笑起来:“今日来的真是太子桓?”
      太叔桓听出他话中的讽刺之意,也不恼,缓缓道:“自从皇爷爷病后,宫里便冷清了下来,前几日太子妃对孙儿说,想趁冬至之日举行家宴,这日子又距离母妃生辰不久,孙儿便想何不将这两件事一同办了,也好讨个双喜临门的意头。皇爷爷您觉得如何?”
      皇帝沉默的凝视他。
      崇夫人面有惶恐之色,欲开口,却被皇帝一瞪,话都咽了回去。
      ……太子竟然会想到为崇夫人做寿?
      皇帝冷笑,道:“太子想得很周到,就照你说的办吧。不过传旨时,便说朕到时也会列席,让朝中的大臣们都乖乖的来,一个都不许告病。”
      “……是。”太叔桓再叩头,随后起身告退。
      “桓儿越来越懂事了……”崇夫人恋恋不舍的注视他离开的背影,似自言自语又似对皇帝道,“对人越发恭敬了呢。”
      皇帝睨她一眼:“妇人见识!”
      崇夫人顿时窘极,可还是忍不住为儿子辩解道:“他现在不是挺敬孝心的么?”
      “你懂什么?!”
      皇帝忽然暴怒,一下坐起身用力扇掉她手中捧着的茶盏,崇夫人惊叫一声,贴着床柱跳将起来!——她没料到他会突然翻脸!
      皇帝阴恻恻地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话你没听过?”
      “妾……妾身……”崇夫人簌簌发抖,贴着床柱一步一步往后退。
      皇帝瞅着她可怜的模样,忽然又放缓表情,向她伸手:“过来。”
      崇夫人乖乖的停下了倒退的脚步,却踌躇着不敢靠过去。
      他靠回床上,道:“再去倒一杯茶来。”
      崇夫人应是,忙不迭的奔去外间。

      ……朕那么可怕么?
      皇帝凝视着她的背影,线条刚毅的唇角浮现出一丝不知针对谁的冷笑。
      ——朕的确有那么可怕。

      *干笑,此诗乃刘彻所做,那天无意中看到,觉得非常应景,因此借用,请见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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