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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见面难为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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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醒过来的时候,只觉自己仿佛陷入一片沼泽,一地荆棘,纵然暴雨已歇,却仍嫌泥泞难行。
他趴在床上,侧脸望过去,只看到戚少商一片深沉的眉眼。
见他醒了,对方伸出手,轻轻捏住他的下颌,在他脸颊轻轻摩挲。
“顾惜朝,你成功地保住了一条命。”
那声音,混着不屑,又听来郑重,如刀剔骨,却语气温软。
情绪的调配当真是一件复杂的事情。
若是戚少商再硬一分,便仿似虐恋情深,若是再软一分,便又嫌甜腻失真。
就如同他们千里交锋,若是硬上一分,早已你死我活,若是软上一分,或可与子同袍。
而现在,顾惜朝就这般不硬不软,不冷不热,不多不少,又不浓不淡地看着他。
身下的手来回搅动,将清凉的药膏送进更深处。
顾惜朝眉头微蹙,这不浓不淡的神情竟平添几分天真。
眉目轻移,却又流露出天然一股风情。
戚少商想,他们是如何从不死不休的仇敌,变成现在这样子的?
一定是因为顾惜朝!
他把深情和残忍杂糅地如此之好,把天真和风情揉捏地如此之妙。
谁言碧山曲,不废,青,松,直。
谁言浊水泥,不污明月色。
顾惜朝心里将戚少商骂了八遍十遍。
尤其他穿上衣服,下床来腿却一软,手臂撑住床沿,干脆缓缓跪在了地上。
他身上十分不好受,腰酸腿软全身疼痛,修习魔功的那点儿内力早在那片荒唐和混沌里被一一撞散。
他十分想念内力充沛的日子。
也十分讨厌现在的羸弱。
就连戚少商拔开葫芦往他鼻间一凑他也躲不开。
不过,好像也不需要躲。
漫漫暖流般的内力重新出现在体内。
“英绿荷送来的解药。”戚少商说。
顾惜朝游移不定地看过去,“你的毒解了。”
“嗯。”
顾惜朝又定定地看了他几眼,笃定道,“但你没恢复记忆。”
“对。”
“那你最后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除了今日。”顾惜朝问。
戚少商俯下身来,与他对视,面色微敛,音色潇潇:
“你杀了雷卷,还在我耳边念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时候。”
顾惜朝诧异地看着他,一时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连他自己都要忘了,他曾经杀了很多人。
对于那时的他来说,有些事不得不做,便干脆不留余地。
如果千里追杀继续下去,雷卷死于他手,倒也没什么稀奇。
可是,戚少商的记忆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鱼池子里沁入骨髓的湿寒,会让人如坠梦中,身陷陈年旧事的残影,续写患得患失的怅惘?
也许,戚少商总是不能释怀的。
就像他也不曾觉得曾经的心狠手辣是错。
他冷笑一声,看向戚少商,“所以,你应该一剑杀了我,却不该如此对我。”
戚少商也冷笑,“不是你邀请我的吗,我可以先做再解……”
他的声音恨恨的,实则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面对顾惜朝的时候,他总是下不去手。
顾惜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戚少商却已经起身,他将无名剑放到枕边,仿佛恢复了平静:
“你休息吧,我出去找柄剑,晚上再一起对付九幽。”
他说着,便向外走去。
顾惜朝便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出去,神情晦暗不明。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英绿荷在一堵石门前站定,与众人对视一眼,缓缓打开机关。
石门甫一开启,龙涉虚、独孤悲以及泡泡立时从暗处飞出,泡泡使剑,剑光犹如一道电光,他握着的竟是逆水寒,直直刺向盘膝静坐的九幽。
九幽动也未动,三人的武器,包括削金断玉的逆水寒,竟都在距离九幽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住。
九幽兀自岿然不动,三人却面如菜色,簌簌发抖,全力一击竟然完全没能破除其护体魔功。
今夜月色甚美。
英绿荷和铁蒺藜翻转镜面,将凄白的月光射进九幽的瞳孔之中,只听九幽一声惨啸,离得近的三人面色青黑,再也抵挡不住,纷纷被震落在地,再也不曾爬起。
九幽双目失明,动作迟缓几分,剩下几人趁虚而入。
尤其戚少商与顾惜朝,二人将剑法合二为一。
戚少商一字剑法大巧若工,行进间变化莫测,一把普通的剑被他舞得犹如惊涛骇浪,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刺向九幽。
顾惜朝竟然也使得一字剑法,当初旗亭初识,戚少商一番剑舞,终究难以忘怀。
此时此刻,他便一借戚少商肩膀,无名自上而下犹如霹雳弦惊直拍九幽天庭。
九幽不敢硬抗,躬身而退。
他黑色的长袍在真气激荡之下劈啪作响,拂袖间似有什么激射而出。
顾惜朝一凛,戚少商的剑却更快一步,只听一声脆响,那剑竟四分五裂在了面前。
与此同时,顾惜朝已勾起横在地上的一柄长剑,抛向戚少商,“大当家,还是逆水寒更趁你。”
他的笑容明亮柔和,戚少商只觉心头一跳,他接过逆水寒,道,“我攻明,你攻暗,如何?”
顾惜朝兀自往那儿一站,竟生出睥睨众生的气派,“好,我早就想和你并肩作战。”
顾惜朝甫一站到他身边,戚少商顿觉心中安定,豪情满怀。
一番酣战之后,一切刀光剑影过去,便只剩万籁俱静。
以及如许月光。
江畔何年初照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顾惜朝浅笑一声,突然想起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想起他在某人耳边念诗。
或许,他真的喜欢念诗。
于是,在戚少商投过来问询的眼神时,他浅笑低吟,“我好像听到琴声,逆流而下,随风而上,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样柔软的神情,让戚少商不由一怔。
他无端生出一种害怕。
让他不敢再听他继续说下去。
他们之间本就隔着血海深仇,他不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但总归那些记忆里的痛还在张牙舞爪地啃噬着他的心。
他杀不了他,又不能放他。
也许他们如今彼此站在这里,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他不该再听下去,他的心雀跃着,却又滚进密密匝匝的愁苦里。
他把逆水寒剑提起,指向顾惜朝的脖颈。
此时此刻,鱼池子外,秋风正清,秋月正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此时此地难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