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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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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绿荷是下午五点半的时候出的门。她下楼之後习惯性往停车场走,半道上才想起车子送去4S店还没拿回来,于是转头去站台等公交。
英医生的车是被顾惜朝诊断完毕後送去维修的。那天顾惜朝去医院替老爷子取药,英绿荷眼疾手快,一把逮住人就说“你帮我看看这车怎麽了”。顾惜朝使劲眨巴眼睛示意她快放手,单位当天要开视频会议,他出门太晚就直接把制服套身上了。其後果是从车里出来後就一路被姑娘们行注目礼,恨只恨他没把帽子也戴上。眼下还有一位披着白大褂的女子拽着他胳膊激烈拉扯,顾惜朝只好奋力自救——“松手、你松手!大老板今天坐镇,衣服不行就等同于人不行啊。”英医生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打算,还不时对打招呼的护士们点头致意。
半个钟头後,顾惜朝拎着药袋、目不斜视地跟着英医生来到停车场。掀开车盖琢磨半天,他有点不敢伸手,时间真不够了,要是搞出一手的油渍来不及弄干净。“你上去打个火我听听。”
英医生很利落地上车发动引擎,顾惜朝一听就明白了,“啪”一声合上车盖,“气瓶坏了,换一个就行。”
顾惜朝走了之後英医生转回工作岗位,迎头就遇上当月的急诊科老总。
九爷那天的心情看起来不太好,其实他的心情基本上都在爆发和准备爆发这两种状态之间游移。
“昨晚当班的主任医师提前走人,这事你知不知道?”九爷话音没落,登记册唰的一声就飞到了英绿荷眼前。
英医生非常识趣地没有伸手去接,于是众人于登记册落地的那一刻接收到震颤人心的巨响。
“知道。”英绿荷音调平稳。
九爷绷着脸盯住她,目光如炬,“知道?实习医生擅自做心包穿刺你也知道?!”
要说这个实习医生也是真没经验,看病人情况紧急头脑就充血,打给英绿荷的电话一时没能接通,他心一横就亲自上了。
英绿荷低头看地,半天没言语。九爷越看越气,火力全开,当着一众实习医生的面把英医生骂了个狗血淋头。其实这次的事故说大也不大,毕竟穿刺没出什麽差错,病人也救回来了。搁别的科室里头,说不定大老板还要夸赞两声。
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九爷看英医生不顺眼。至于为什麽不顺眼,当事人英医生对此三缄其口。而另外那位,自然没人敢去招惹。
那天九爷骂得很痛快,批斗大会结束之後英医生蹲下去捡起登记册,抽出钢笔从容地签上自己大名,再抬头对吓傻了的小实习们笑了笑,“干活去吧。”
英绿荷在寒风中哆嗦着裹紧大衣,六点零五分的时候终于等到一辆78路,英医生挤到车尾意外发现一个空座位。今天是大夜班的第一天,英绿荷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公寓楼,内心默念——48小时之後再见了,我永远忠诚的小情人。
坐在最末一排的正中间,公交时不时的急刹车晃得英医生头昏脑胀。眼前依偎着一对小情侣,女生很甜蜜地说:“寒假回去一定要爸爸给我换一台电脑。”男生很惊讶,“不是开学才买的新机吗?”女生跺跺脚,“哎呀,这个不好嘛,我想换一台啦。”
英绿荷受不了地掉头看窗外,车厢中弥散着令人窒息的异味。又一个急刹车过後,公交车停在路口等红灯。
英医生拉开车窗透气,视线正对上隔壁的103路,车身刷着硕大亮眼的广告:做无痛人流,到南京X玛丽医院。夜晚的霓虹灯影闪烁不定,映得广告上那个小美人显得格外流光溢彩。
那一瞬间,英绿荷忽然想起上半年到广州开会,也是在大街上,一打眼看到“Let's make love everywhere”的城市宣传语。思及此,英医生微笑了,深觉广州和南京委实应该结成友好城市,从make love到无痛人流,正宗一条龙服务哦。
接到英绿荷电话的时候顾惜朝正在德基影城排队买票。老爷子说张导演的作品他一定要捧场,顾惜朝问,他怎麽俘获您老芳心的?老爷子答,想当年有部电影叫红高粱,那片子帅得一塌糊涂!那时候老爷子还在国外,骨子里的民族自豪感更甚生活在祖国大地的子民,偶然间得见那片红火热辣的高粱地,其震撼感不言而喻。顾惜朝冷静地说,可是张导演後来技术派了。老爷子支吾两句,然後说做人还是有点幻想才会比较快乐。
排在顾惜朝前头的人是一对父子,售票员很职业地笑问:“请问您要看什麽电影?”老爸将七八岁的儿子抱起来,把电子牌上的影片名从上到下念了一遍,最後一拍板,大声说:“来两张十三叉!”豪气干云。
顾惜朝翻找零钱的手瞬间顿住,而後迟钝地目送老爸牵着儿子的小手渐行渐远。他维持这个姿势的时间大概有些久,因为售票小姐在询问的时候不得不提高了自己的音量,同时响起的还有他自己的电话铃音。顾惜朝边按下接听键边用手指了指那对父子,对售票小姐道:“和他们一样。”
电话是英绿荷打来的,三言两语道明情况,“上回你那案子的受害人现在在我这边,小姑娘跑黑诊所做人流,差点闹出人命。”
顾惜朝拿到票之後迅速撤离,进电梯的前一秒对英医生道:“我马上到。”
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顾惜朝只扫视了一眼现场状况就得出了结论:这里已经上演过首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大戏。
而第二场注定由他开启。
英绿荷在见到他的第一时间撒手而去,戚少商在见到他的第一时间迎上前来——所以说,患难时刻见真情。
顾惜朝还没张口,戚少商一把架起他的胳膊,几乎是把他拖着转到一个拐角。他压着声音,用地下党接头的口气道:“小孩爸爸非要告,小孩妈妈死活不肯。”
助理检察官顾惜朝同志习惯性挑起一边眉角,对革命战友点点头表示感谢,随後迈出脚步,慷慨赴死。
顾惜朝一步一步走近那对处于崩溃边缘的夫妻,朝正安慰母亲的女警挥挥手。女警机灵地领会到他的意思,附耳在母亲耳边悄声说了句什麽。这位憔悴的母亲立即抬头看向顾惜朝的方向,眼中积聚的泪水乍然夺眶而出,只见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着“求你放过她吧……”
顾惜朝只来得及在她额头触地之前拉住人。
戚少商摸了摸鼻子,向焦虑不安的父亲走去。
当天晚上,从医院出来後顾惜朝就跟科长汇报了情况,科长听到之後“啊”了一声,而後默默挂断电话。顾惜朝于是很随意地转头对戚少商道:“你饿不饿?先去吃饭?”
戚少商抬头望天,再低头看表,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八点多钟,你吃的哪门子饭?
顾惜朝只作不见,很认真地等戚少商回答。
“不是,”戚警察跟着顾检察官上了车,在他发动车子之前出声,“03012109?”
听到这串数字,顾惜朝的动作只顿了一秒,继而若无其事地启动汽车,打方向盘、转弯。车子驶出医院停车场,上了大路之後,戚少商自嘲地笑,顾惜朝在他的笑声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老实说,顾惜朝真的没想到会再遇见戚少商。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大约三个月前的某日下午,顾惜朝正趴在办公桌上会周公,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不出半分钟,有人象征性敲他门,顾惜朝很不给面子地没有反应。来人便自己找台阶往下走,朗声自报家门,“你好,我是玄X区刑警大队的,来送案子。”
顾惜朝内心挣扎又挣扎,最终理智战胜睡虫,眯着双眼抬起头,从来人手中接过卷宗,揉着眉头翻了翻,挥手道:“行了,你走吧。”从头到尾没看人家一眼。
脚步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
门内的助理检察官“咚”一声栽到桌面,忽然又像想起什麽似的,猛的坐起来,抓起卷宗又细看一遍,随即扬声道:“不行,你回来。”
刑警同志当然并未走远,闻听此言即刻回转。顾惜朝终于肯赏给他一个正眼,指着卷宗道:“这上面没标页数。”说完顺手扔给他一只笔,示意自己对面的座椅,“就在这边忙吧。”
爱犯困的助理检察官一直以为那就是他和戚少商的初次相见。迎着秋日午後的暖阳,他费尽心力才忍住不在刑警眼前睡过去。阳光穿过背後的窗户,映射出浮沉于空气中的细小微尘,顾惜朝使劲揉开依旧惺忪的睡眼,随口问道:“以前没见过你。”
对面的刑警唇边漾起一抹轻笑,抬头看过来,清澈的目光中似乎别有深意,助理检察官亦有所察觉,但那深意疏忽而过,难以捉摸。
“我从别的区调过来的。”
戚刑警人挺机灵,但有时候也特能犯傻。而直到顾惜朝意识到戚少商犯傻的对象基本上就是他自己时,他才开始认真思考那个下午戚少商看过来的眼神。而後在某日的办公室小憩中醍醐灌顶。
……究竟是什麽时候想起来的,顾惜朝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