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醉冰凌》ELEAN

2、渐入万境

　　第二章渐入万境

　　墨蓝的夜空，墨色更重了些。
　　倘若江山是一幅水墨画，那，此时的墨，掺了些血水吧。
　　神珞，不，本应是“神落”，“珞”只是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他给自己换的名字。
　　“神落，神落……即便是神真的落到凡间，又能怎样？只要你内心还有一丝黑暗，就脱离不了‘人’这个称呼。这个璎珞送给你，你还是换个名字吧，不要玷污了伟大的神！”
　　没错，神真的落了，落在遥远的北疆。这里只有无尽的白雪与松林。盛世之时，神珞在孤寂中度过了十多年的光阴。乱世伊始，又在孤寂中走过了二百年。这里，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未曾经过岁月打磨的十六岁的音容，就此定格。
　　然而，就这样过去二百年了吗？所谓的“神”，只能隔着结界，远观昔日繁花在初秋时节凋谢。那些春夏之时还沉浸在美梦中的花，萧瑟秋风吹过，尽失娇容，不再蜂蝶缭绕，不再灿若云霞。
　　神珞身着白衣，右手举着火把，左手托着盛了药汤的青瓷碗，站在洞口，隔着结界，望见远处山村一片死寂。洞开在悬崖上，外人难以入内。
　　“第三天了，没有人的痕迹，连炊烟也未曾升起。难道……”
　　洞里传来低吟声，仿佛是重伤之后，难忍疼痛的呻吟。洞边搭着个小炉，坐着锅，药香从所剩无几却沸腾着的热汤中逸出。
　　神珞走回洞中，干草上躺着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借着百年山参的药力，他的伤势早已好转，只是神志不清，身体虚弱。许久，少年微睁双眼，见近前是位少女。借火光细瞧，不过二八年纪，容貌甚佳，只是发色淡的出奇，似乎是……金黄色？
　　“妖怪！”少年失声惊呼，挣扎着爬起来。
　　神珞一怔，四下里看看，没什么妖怪，却低头看见自己异样的头发，明白了来由，不禁一笑，指了指熬药的锅：“捉弄你的那只人参精，已被熬成汤药，救你的命了。”
　　“啊？你抓住它了？那可是百年老山参啊！”少年不敢相信，眼前这位似乎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小女子，竟能把那自称是从御膳房中逃出的修行了三百年的人参精擒住！
　　神珞满不在乎：“三百年？是老了点儿。不过它遇见我，也只能自认倒霉了。你别怕，我不过是个平庸女子，不似那妖孽欺你，给你推下影壁。”
　　夜色更浓了，此时正值午夜，神珞感觉到结界似乎弱了些。她随口问道：“孩子，你是哪方人氏，为何在夜里上四仞峰？”
　　少年摸了摸受伤的手臂，伤口早已愈合。他靠在干草上，很舒服的躺着，缓缓开口：“不愧是百年山参啊，效果真好。我么，我叫程安，后河村人。请问姑娘怎么称呼？”他把头转过去，闭上眼，似乎在回忆什么，也像是在努力忘掉什么。
　　“神珞。”神珞极不情愿的答道。
　　两个人似乎都有心事，洞里静了好久。
　　寂寞了二百年的神珞，只想找个人好好聊一聊，可眼前的少年心事重重，躺在干草上低声叹气。她忍不住问道：“你是从白山那边来的中州人吗？”她不想问少年为何要叹气，只是找了其他问题把话岔开。
　　“中州？”
　　“我记得皇城是长安，分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十道，国力强盛，富甲一方。”
　　程安摇摇头，无比惋惜：“那是当年的盛唐，现在啊，不如以前了。”
　　“是这样啊……”神珞沉默了，原来岁月真的是一把无情的利刃，轻易间就能毁掉几辈人用心血绘成的大好河山。百年，千年……世间生灵所追随的永恒，在天地看来只不过一瞬么？太渺小了。她走到洞口处，望着墨蓝的夜空，喃喃自语：“太渺小了，我太渺小了……”
　　“怎么……渺小了？”程安对神珞突如其来的变化感到不解。
　　神珞没有回答，只是望着远方。目光似乎落在极远的地方，而那里会让她回想起什么。
　　石炉旁约五六步的地方，隐约有个石匣。神珞上前掀开它，现出一把寒光凛冽的长剑，只是剑尖处缺了一块儿，乍看上去像是细小的裂痕。锅中射出一道微弱的银光，长剑却又完整了。石匣旁，放着剑鞘。
　　程安揉了揉眼睛，感觉那道银光似乎是幻觉。走近熬着药汤的锅，灭了火，拎起湿漉漉的人参，瞧见人参上有个菱形的小洞。
　　“时候不早了，我们要尽快从这‘石棺’里出去。否则，太阳升起时，这里就该有钞起义’了。”神珞背着剑在洞口唤道。
　　“石棺？可这是个洞啊。”程安疑惑不解。
　　“洞？哈！这可是虔诚的祭司大人为我量身打造的棺材啊，附带三千个陪葬的奴仆。”
　　“啊？”程安挠挠头，想不通。走上前，只觉得洞口似乎有屏障，却看不见。
　　神珞抽出剑，念动咒语，随手一挥，屏障消失了。收鞘，淡淡的说：“这是结界，二百年后的夜晚，会变得薄弱，预言是这么说的。”
　　两人出了洞，见悬崖峭壁之外，又有一座奇异的“小丘”。伸手一摸，竟是香灰。洞外的香灰，堆成了小丘。“小丘”上，还燃着些未尽的香，都是些直插云霄的棒香。最大的一根，此时只剩下不足一半，却不失未燃前的气派。
　　神珞踢到那香，纵身跃过去，俯身细看香上的文字。程安随即赶来，神珞一言未发，仍旧看香。程安忍不住问道：“这香……有问题？”
　　“嗯，是皇室的香。不知哪位皇帝太子的过来祭拜我了。”
　　“拜你？”程安一愣，打量着神珞：“怎么，你是神仙？”
　　神珞苦笑道：“刚才还道我是妖怪，这会儿又换成神仙了。我只是平庸女子，因无力回天，被封在这里二百年，时间都停滞了。”她站起来，遥望群山，月光映照下白净的脸上浮现出难以捉摸的神情，那神情，好似在回忆什么。神珞淡色长发在山风中轻扬，雪白的衣裙飞舞。一切，同当年一样，唯一改变的，只是身边多了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吧。
　　“那些愚蠢的人，都以为我是神，逼着我过上非人的生活。我死后，还在奉献香火。呵，与其做这些无用的琐事，不如多想想自己的性命。”神珞的语气，多了几分讥讽：“其实，我也很没用啊……”她不再说下去。
　　从香灰上下来，便知晓那小丘不过是个巨大的香炉，香炉整个儿埋在香灰中，只有炉脚微微露出些。

　　夜空的墨蓝色完全消散了，这是夜里最黑暗的时刻。
　　“黎明前的黑暗……要日出了吗？”神珞仰望夜空。二百年前，落日之际，孤身来到北疆，望着夕阳西下。而今，黎明虽然来临，可那即将升起的朝阳，是黄昏后第一抹黑暗。而自己离开四仞峰，只是为了迎接那抹黑暗。
　　宿命的安排……神之血那无可抗拒的宿命。她轻轻地问道：“程安，你相信命运吗？”
　　程安摸到了护身符，爷爷，父亲，自己……独属于程家人的命运，从一个战乱的世界奔波到另一个世界。“命运么？半信半疑吧。”
　　“哦？半信半疑？程安，在这里，你一定会感受到宿命强大的力量。那时候，你另一半的疑惑便会为‘坚信不疑’所取代。你也是被宿命召唤到这里的吧，中州人不会平白无故的爬上四仞峰。”
　　程安暗想：“也不是我主动想爬这邪了门儿的山！”他掏出护身符，走到神珞身旁，问道：“神珞，你认识这个护身符吗？”
　　“天黑，我可看不清楚！”话是这样说，神珞还是仔细摸了摸护身符，感觉是个铜牌，上边有个“柳”字，旁边是柳枝形的花纹。
　　“这质地，这花纹，这字体……是前朝的东西。你刚才说它是什么？护身符？那你可想错了。这种前朝的东西，在这里只会惹来杀身之祸。”
　　“前朝？你是说隋朝吗？”
　　“什么隋朝？我说的不是你们中州的朝代，这里是万境，另一个国家，你还以为是大唐的天下吗？”
　　“万境？难道说……这里和中州以四仞峰为界？”
　　“对。程安，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四仞峰的结界很危险，晚上还好说，像你这种健康的人类是不怕鬼的，潜伏的妖怪，你不动它，它是不会伤你的。但是白天妖孽活跃，怕是不好通行。”
　　程安这才明白爷爷的良苦用心，让自己捡了条命。他便把程家人的命运，来白山的经历一五一十的全说出来。
　　“支援战争？就凭你？小子，你都会些什么？”神珞感觉有些好笑。这个看似普通人类的男孩子，能来到万境完全是走运，却还要在这魑魅横行的世界里支援战争。
　　程安看出了神珞的不屑，挺起胸膛，挥了两下手中的刀：“我可辛苦修行了六年呢，别小瞧我。”他不挥刀也罢，可偏偏刚才挥那几下让神珞瞧出了破绽。神珞笑道：“我劝你还是把那刀扔了吧，挥的一点力度都没有。这腕力，拉拉弓箭还差不多。”
　　见神珞看出了弱点，程安尴尬的收好刀，说道：“我嫌那弓箭太碍事，就把它放在家了。说实话，我也感觉弓箭用的更顺手些。”
　　黑暗渐渐退去，周围的事物显出了模糊的轮廓。神珞手指南方：“看见那个村子了吗？在那有你要的弓箭。”
　　“好，咱们过去吧。”
　　夜色退去，天空呈现出深沉的蓝。远处寂静的山村里，有几丝轻微的响动。程安感觉到，一股灰紫色的烟雾，缭绕着山村。
　　万境的都城，坐落在东边一处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上，名为煌天。前朝青月在战火中覆灭，传承了几千年的古老王朝，转瞬间被抹杀的不留下一丝痕迹。
　　皇宫位于煌天正北，面朝正南。熹微晨光下，琉璃瓦泛出幽绿色泽。整座宫殿气势宏伟，毫无多余装饰之赘。碧瓦丹楹，朱柱素壁，一墙一柱，一花一木，无不渲染着皇家豪华而庄严的气派。
　　然而在这宏伟壮丽的宫殿，却有着极不协调的西北角。那是个白雾缭绕的青瓦灰墙的房子，名为静斋，也有院落，但毫无气派装潢。
　　房中烛火通明，一位身着黄褂的青年男子在奋笔疾书。看样子，不是早起，就是熬了通宵。此处异常清静，篱墙上爬满蔷薇，院内种着酴醾、梅树与芭蕉。此时正值初秋，繁华落尽，只有满园冷冷的叶，在秋风中颤抖着冷绿色。几个黑影，借树的遮掩，逼近正堂。
　　写书人停住，开口道：“来客人了，蔓君，解决一下。”
　　“这时候才来？八成是在皇宫里迷路了吧。”藤椅上的白衣男子伸了个懒腰，极不情愿的回答。
　　黑影见屋里人没有动静，便放下心，从树后钻出来，共七人，高矮胖瘦各异，个个手持利刃。他们在门前等了半晌，却不见主人出来，房门大敞，黄衣男子未曾抬眼，只管挥墨书写。
　　领头的提刀大汉早已按捺不住，抡着刀就冲进去。
　　“慢着，大哥，别莽撞！”手持银镖的瘦弱黑衣人连忙喊道，顺手甩出三枚镖，只听“当当当”三声，空中有几物撞到一起，迸出火花。
　　“啊！”提刀汉子惨叫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掷银镖的大惊失色：“我明明是挡住了暗器，怎么……”
　　“哈哈，谁说暗器只能从天上射下来？有的暗器还能从地下钻出来，只是你没见过罢了！”一个飘忽而略带嘲讽的声音悠悠传来。
　　“这声音……花？”剩下的六人面面相觑，又望望四周，花丛里没什么人影。只听“嗖”的一声，又是暗器，一位黑衣弓手应声倒地。“呼……解决了一个远程攻击的，接下来就好办了。”声音又是从花丛中传来，只是在那些篱笆灌木后边，根本没有人影。“难道是腹语？”黑衣人中有人小声嘀咕。
　　黑衣人正想着，只见面前的汉白玉石阶上不知何时出现了白衣男子，黑发如瀑，骨架面容清癯，只是骨架颇小，远看倒像是女子。他的衣襟和袖口上，似乎用红线绣着什么。屋内有人说话：“白蔓君，别闹了，速战速决。”
　　“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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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拂晓，阵阵嬉笑声打破了皇宫的寂静，两个送饭的青衣宫娥笑着走向皇宫西北方。
　　“喂，彩蝶，听说皇上关的那个人可是一表人才啊。”年轻的宫娥说道
　　“春桃，你是新来的，不太清楚吧。不是一个，是两个人。一个是前朝太子，另一个是……是个公子吧。”年长一点的纠正道。
　　“前朝？不可能吧。前朝覆灭已经二百年了，那，即便是太子还活着，也只是个老头了，哪来的一表人才呢？”
　　“所以嘛，皇上说前朝皇室都是妖怪。我也这么想的，听家里长辈说，前朝皇帝最坏了……”正说着，两人便来到静斋。
　　“里边的两位，渊柯，白蔓君，送饭——了”年长的宫女故意把“饭”字拉长，语气十分轻蔑。
　　白蔓君靠在绿漆的柱子旁，笑道：“太子殿下，她们竟然敢直呼您的姓名，我看让她们也尝尝做花肥的滋味吧。”
　　“不必了，杀人太多的话会被他发现的。还有，把这个送到落海。”
　　“原来你忙了一夜，就是为了写一封书信啊，有这么麻烦吗？”
　　渊柯晃了晃手中的“纸”，那不是纸，是一块雪白的丝绸，上边并没有文字。“写这封‘隐书’可是费了一番功夫，你应该知道送哪里去吧。”
　　“那是当然。”
　　外边的宫女见半天都没人回应，年轻的咕哝一句：“该不会都死了吧。”她想看看里边，却不经意看到了篱笆上开满了鲜红的花，院里的灌木上也开着同样的红花。那红，艳的如同鲜血。
　　“喂，彩蝶，这都立秋了，怎么还有花啊，也不是菊花。”
　　“怪了，这是白蔷薇，院里的是酴醾，都应该是白花啊。”名为彩蝶的宫女也注意到这奇怪景象。
　　门“吱呀”的一声开了，从里边探出了一张笑脸，那正是白蔓君：“两位，如果不想当花肥，那就留下食物，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花肥？难道……这里死过人？”
　　“你们杀的……”宫女脸色大变。
　　白蔓君故作严肃：“是谁杀的不要紧。不过，要是敢声张出去，小心你们的脑袋。”
　　“火云犹未敛奇峰，欹枕初惊一叶风。几处园林萧瑟里，谁家砧杵寂寥中。蝉声断续悲残月，萤焰高低照暮空。赋就金门期再献，夜深搔首叹飞蓬。此诗以初秋萧瑟之景抒发诗人壮志难酬，老大无为的感慨。奇怪，本诗作者题为杜甫，今日寻遍杜诗却查无此作。哎，世事沧桑啊，连一首诗的命运都如此漂泊。”软榻上，丱发白衫的少女在翻看一本泛黄的诗集。许久，她扣上书，感叹道：“想不到那里也战乱频频啊。这里暂时还算是平静，不过……该不该告诉哥哥呢？”
　　她拿过榻边的一块白绸，细细把玩着。屋外的紫鸢急的直拍打翅膀。
　　“真是的，要不要给哥哥呢？如果给了他，他又要去接那个太子吗？好不容易隐居在落海，又要参加战斗了。可是，如果不给的话……”她看了看外边拍打翅膀的紫鸢，无奈摇头：“不给哥哥就生气了，说我误了大事。”她翻了个身，喃喃道：“天色不早了啊……”
　　落海，位于万境的最东边，三面环海，一面与大陆相连。因其地偏僻清幽，因而隐士多居于此。只是拂晓之时，天边飞来的一只紫羽的鸢，即将打破这份宁静。
　　或许，会让时间倒流，命轮逆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