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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蚁穴勿溃千里堤 ...

  •   第十一章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天色渐渐地暗透,才凄然回身,却在下一秒整个人都怔住。
      半晌,杨慕初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少爷?”
      荣升也显露出吃惊的神色,目光里有着熟悉的探究意味,“阿初?”
      杨慕初快步迎过去,大少爷还是从前的模样,一身英式套装穿的一丝不苟,从颜色到鞋袜,小到袖口这些东西都搭配的十分规范得体,他站在那里,还是沉默而威严着,冰冷的气质里有让他相信的一丝温暖。
      “少爷,您怎么在这里?”杨慕初掩饰不住面上的笑意。在这样的年代里,他曾经痛心的以为,火车站台对视的那一眼,是他和大少爷此生有缘的最后一面。分别不过几月,却像三秋不见一样,熟悉的感觉再一次涌来,杨慕初见到亲人,又兴奋又激动。
      荣升也是十分激动。在重庆的这段时间,他不得不独自料理生意上的诸多琐事,战争年代,生意不易做,好在荣家家大业大,牢底深厚,他全力撑下来,也不是太过于困难。最让他放心不下的,便是阿初。分别的那一眼,偏偏不能留下任何话语来提点惊醒他,这个曾经是他小心守护的光明烛照的孩子,在奋不顾身卷入家族恩怨复仇计划,为国家安危献力献策之后,却落得亲人流离,胞弟丧命,爱人生离……阿初如何在上海的危乱中求得生存,如何面对这样残破痛苦的人生,是会将做人的根本铭记在心,还是为邪恶所扰随波逐流……这些担忧在见到杨慕初笔挺的身姿和阳光的笑容之后,几乎都找到了答案。
      荣升勉强放下心来,却在听到阿初的问话时略微僵了神色,他一如既往的深呼吸,看着阿初在自己身侧站好,才不紧不慢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杨慕初见少爷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也便不敢再问。他尴尬的回头看了一下那座洋房,“我正好来了重庆,想走之前……见见雅淑。”
      “那怎么不进去,反而在外面呆站着?”荣升问。
      杨慕初摊开双手,耸耸肩,然后克制的抿住唇,双手握在一起,不自觉的摇摇头,“我……我想,还是不进去了。”
      荣升看了那座楼一眼,三层的小楼在黄昏中显得分外沉静,“那到我那里坐坐吧。”说罢,转身向相反方向走去。他想,他懂阿初的近乡情怯,也懂他无法带走雅淑的无力。
      杨慕初赶忙跟上荣升的步子。
      荣升走得不快,杨慕初始终落后半步。直走了那么几百米,杨慕初才问,“少爷,您没开车?”
      荣升侧头看了他一眼,“真是养尊处优的少爷了,几步路也不能离开车。”
      杨慕初不知道大少爷是指他还是自己,不敢再说话,只是一路随了荣升的方向步行。
      确实是几步路,并不远。走了不过一刻钟,另一座小楼便出现在眼前,比雅淑的家更大,也更低调,很像荣家的品位。
      杨慕初习惯性的帮荣升推开大门,待荣升在客厅沙发上坐定后,站在他身边。
      荣升看了阿初一眼,看到他有些拘束的挺直身子负手侍立,“坐吧。”
      杨慕初闻言落座,目光注视着大少爷。
      荣升自己倒了两杯茶,递给阿初一杯,又将自己的缓缓喝了一口,“和小姐生活的很好,她加入了共产国际,成为了一名独立而自信的女性。你放心。”
      杨慕初不能确定,大少爷和雅淑家住的如此之近,是不是为了方便替自己照看雅淑,他能确定的是,大少爷确实在为自己默默的关照她。杨慕初心里感动,“谢谢少爷。”
      荣升点点头算是回应了他的感谢,就如同他为他做的事情一样,安静,沉默,不图张扬。“阿初啊,你最近过得如何?”
      杨慕初肯定的点点头,如同他在荣家时的模样,“上天庇佑,阿次还活着。”
      荣升自然得到了这个消息,他只是淡淡的点点头,“人活了下来,身却不是从前的自由身,心,也不复当年。”
      杨慕初琢磨着大少爷话语背后的意思,也不禁感慨,阿次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的自由过。只是如今,背着军统的任务,背着共-党的责任,如今却要带着这些,再做好杨慕初的弟弟打理好商界的生意。经历了国仇家恨,阿次,你的心意呢?
      “阿初,”荣升看到阿初垂了头,“如今上海处处被日本人侵占,你的生意还好吗?”
      杨慕初回过神来,想了一下,不置可否。“不复从前,勉力维持。”
      荣少似乎理解,随即点了点头。“跪下。”
      杨慕初愣住了。
      他抬起头,不解的目光询问的看着荣升,看到的却是荣升不容置疑的等待。熟悉的神色,杨慕初知道,他违抗不了。
      杨慕初站起身,向着荣升的方向缓缓跪下。双膝并拢,双手规矩的放在身体两侧。他犹豫了一下,与大少爷的目光对视。
      荣升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俯视杨慕初,“阿初,虽然你已经脱离荣家,我问你,我可还管得你?”
      杨慕初没有想到大少爷会这样问,连忙点头,“当然!”
      荣升点点头,在杨慕初身侧踱了几步,紧接着又问,“那么,我教导你的那些话,可还作数?”
      杨慕初仰着头看荣升,“大少爷教导阿初的话,阿初没有忘。”
      荣升站定在杨慕初面前,“那么,请回答我,你与日本人的私下往来,所为何事?”
      杨慕初困惑的皱起眉,回想一下。他在生意上,免不了和日本人接触,哪怕不进行大规模的明面上的合作,接触总是免不了的,有一些到府上的互相拜访,他也拒绝不了。另外就是……前段时间,青木直善来找过自己小酌……想到这里,杨慕初不自觉软了跪的挺拔的身子,他重新抬起眼睛,不解的问,“少爷是怎么知道的?”
      荣升听到这句话才真的生气了。这一句问出口,就说明了不论自己得到的消息有几分真几分假,阿初是确实和日本人私底下有过交往的了。荣升生气的瞪着杨慕初,提了声音,“我问你话呢?”
      杨慕初无意识地将手放到身前握在一起,思虑再三,终是不知如何开口。
      这样的沉默下,荣升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和失望。他背转过身,听过深呼吸压抑自己的情绪,然后转过头,看着垂头安静跪着的阿初,“你哑巴了吗?还是敢公然违抗我的话了?”
      杨慕初当然不敢,他也不愿。只是,他可以并不避讳的告诉荣升,和他分享杨慕次依旧活着带给自己的喜悦,却如何告诉他,他想要在上海立足,不可能避开日本人,而那天与自己小酌的人,希望将自己拖入另一场可能万劫不复的危机?他希望自己永远是荣升心里简单而光明的荣初,如果注定分隔两地,他不希望大少爷为他担心。这担心只会增加他的愧疚,别无它用。
      杨慕初想了想,低声回话,说的却是,“少爷,你相信阿初吧。”
      “伸出手来!”荣升觉得气恼无比,他来回踱了几步,然后转身离开了阿初的视线。
      杨慕初很惊讶。并不是因为荣升的离开,而是……长大之后,大少爷几乎不会对他用这样的方式。上一次大少爷让他伸出手来,还是他们刚到英国的第二年。获得了莫大自由,又如饥似渴的用知识充实了自己以后,阿初像是挣脱牢笼展翅欲飞的鸟儿,学习成绩突飞猛进的同时,人也有了轻狂浮躁的苗头。大少爷动用镇尺好好教训了他一顿。后来……
      杨慕初正想着,荣升却已经折身回来,手里多了的,正是一把镇尺。
      荣升见杨慕初居然没有抬手等着,更是恼怒起来,“阿初”两个字,唤得含了百般情绪。
      杨慕初垂头咬了咬牙,终于缓缓伸出了左手。
      荣升看着阿初将左手举到自己身前,狠狠瞪着他,“右手。”
      杨慕初禁不住抬头恳求的去望荣升,荣升只是握着镇尺等待,努力维持自己的耐心和风度。
      杨慕初的右手甫一伸好,荣升的镇尺便落在了上面。一下一下,用足了力气,也不会去挑选位置,只是狠狠的落着。“阿初!如果你还记得你家里的悲剧是源谁而起,如果你还看得到害得中国人颠沛流离生离死别是谁的作为,如果你还记得我教你的《正气歌》记得我说过的‘人禽之界’,你就不该和日本人有这样的往来!”
      杨慕初委屈的承受着荣升的怒火,眼睁睁看着镇尺一下一下抽到自己手上,掌心,掌根,手指,都没能幸免。疼痛愈甚,杨慕初委屈愈浓。“少爷,事从权宜,阿初记得自己的仇人,也记得自己的身份。”杨慕初辩解。
      荣升停手喘息了一会儿,才再次提起镇尺,“好,好一个事从权宜。当初,你为了探究小厨房闹鬼之事的真相就敢制造谣言妖言惑众,现在,你又说事从权宜而可以与家国之敌相交。我罚你跪得那一下午你忘记了么?我说的话你也忘记了么?”
      荣升说着,又照着阿初已经肿起来的手掌狠下心抽了几下。
      杨慕初却躲了。
      荣升不敢置信的看向阿初,他看到的是一个乖巧的跪在那里,红了眼眶的年轻人。“你……反了你了!”
      杨慕初将右手紧紧靠在胸膛,惊慌又恳求的看着大少爷,“少爷,您答应我不打我的手。”
      英国那一次之后,杨慕初难过极了,他从事医学实验受到了极大的影响,荣升也了解了作为一个医生,阿初有多在乎和宝贝他的那双手。所以,荣升曾经默许了阿初的请求,今后不轻易用这样的方式罚他。
      这句话不说还好,说出来荣升反倒更加生气,“我没有再伤害你的手,是因为,我成全和尊重你一个医者救人的梦想。可是,你告诉我,你现在还是一个医生吗?你的双手,还是一个医生医者仁心诚者善心的手吗?”
      杨慕初被话语刺痛。是啊,他还是一个医生吗?从他决定为家人报仇的那一刻起,他就在背离医者仁心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如果没有雷霆,没有冰川,他还有几次穿上白大褂的机会和可能?他下意识的、习惯性的宝贝这双手,可是,如果他们只是去和那些唯利是图的人相握,去签署那些乏味的文件或者是甚至去杀人,那么,他又是在坚持着宝贝什么呢?
      想到这里,杨慕初重新伸出已经红肿不堪的右手。
      “阿初,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你一旦开始,再往后,你的行为,甚至你的心态,都不一定由得你自己了!没有生来的杀人恶魔和混淆黑白的禽兽,却有太多一路自以为清醒却早已迷失自我的人!”
      荣升缓和了声音,越说越痛心,双手都颤抖起来,“我不希望看到你成为这样的人,乱世之中,我首先希望你保全自己。不只是□□,还有灵魂。”他看了看手里的镇尺,狠狠一下打下去之后,便再也无力提起。
      杨慕初知道大少爷不会再打了,便忍痛将手放回身侧。
      荣升叹口气,终于将阿初拉起来,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查看着他的右手。
      杨慕初安静的任由荣少为他的手上药,温和的气氛下,杨慕初觉得这许久以来第一次全身心的放松,他不由得静静倾吐那些粉饰过了的无奈脆弱,和遮掩之后的困惑。这段时间,他努力维持着一个残破不整的家一份虚荣的繁华,而家庭的温暖却从荣升这里得到。
      荣升沉沉叹息,“阿初啊,其实我很后悔。是我,当初没有坚持把你送到英国,终于让你卷进了这些纷扰。”
      杨慕初手上的伤很疼,心里却踏实起来。荣升更多时候,是他一位重要的人生导师,即便他的坚持他不一定全部认同,却无时无刻不被他影响。“少爷……”他看着荣升失落的样子,还想说些什么,却在荣升的脸上发现了更多的坚定和从容。
      “既然,现在已经没有退路,阿初啊,你要勇敢地走下去,担起责任,不负本心。此次权当提点警醒,我今天的要求,你能不能做到?”荣升问。
      杨慕初点点头,应着荣升的要求,重复着“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大少爷说得对,危乱之下,保持本心,太难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蚁穴勿溃千里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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