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宴》天之锁

1、搭档（一）

　　下午两点一刻。

　　海因茨提前打发走了准备就研究经费和他讨价还价一番的博士，心情总算好了一点。那个烦人的家伙原本打算在他办公室里唾沫喷溅地说上半个小时，但联席会议的一道新命令成功地让他闭上了嘴——从今天开始，部门主管海因茨不必再为那群自闭、疯狂又花钱如流水的研究人员焦头烂额了，自有其他人接手这项麻烦。但事实上，他即将要面对的新问题可能比几个执意不矫正视力的科学家还要更令人烦躁。这可不是好消息。

　　他特别想喝点儿酒。如果考虑到这在工作时间是禁止事项的话，那么一片镇定剂也不错。

　　海因茨向桌角的机器招了招手。这种看上去像个矮胖盒子的机械在发售的时候打着“日常助手”的标签，而它也的确相当便利；在接到主人的召唤后，它快速而灵巧地避开桌面上散落的便签、文件、玻璃杯和节点笔，一直滑到办公椅的面前，打开了最上面一层格子。装着粉蓝色药片的透明瓶子就在其中，盒子机器发出轻柔的提示音，顶部的电子眼乖巧地闪烁了几下。

　　他刚来得及拿起瓶子，助理就推门而入。

　　年轻的女助理有着蜂蜜色肌肤和金棕长卷发，一双蓝眼睛迷人极了——当然，这些都不是海因茨欣赏她的主要原因。她是个聪明又谨慎的姑娘，能让她闯进上司办公室的理由几乎只有一个。

　　“伊塞亚来了？”

　　“伊塞亚来了。”

　　助理和她的上司异口同声地说。海因茨一把抓起盒子机器，试图塞进桌子下面的橱柜里——上次奥利维亚从那里抢走了他的润喉糖还有海苔片——不怎么顺利，机器胖乎乎的外壳被接线卡住了。最后还是助理用鞋尖拨开了柜子的滑轮，机器掉下去的时候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等在外面的房间里，看上去不太开心。”助理解释道。虽然已经确认过一遍，但她还是反射性地看了看手里的便携式接入仪，屏幕上显示的是今天的预约清单。“离他的预约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先生。”

　　“好的。”海因茨说，“谢谢你，梅丽。现在我希望你为我准备一份书面的资料，那套关于红豆杉市事件的文件……你可以用我隔间里的打印机。在那之前，请先让奥利维亚进来。”

　　他晃了晃手里装着药片的小瓶子，决定还是不要让访客看见这个比较好。

　　***

　　来访者很快就出现在了办公室里。

　　伊塞亚·诺拉看上去和一个月之前并无太多差别。他有着漆黑短发和一双漂亮的淡绿眼睛，衬衫的扣子从正数第二个往下都整整齐齐，循规蹈矩地像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此刻他正坐在软椅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海因茨，对方几乎能隔着长桌感受到他身上弥漫的如同酸莓香气一样浓烈的不快。

　　“我的假期还没过完三分之一。”他说，“而你告诉我，我有了一个新搭档？”

　　海因茨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这是联席议会下达的要求，”他谨慎地组织着措辞，“事态紧急，我们的人手调动不开——我保证这不会花费你太多时间，而且议会让我转告你，如果你希望的话，失去的假期可以从你的协议年限里扣除。”

　　伊塞亚不再说话，似乎是陷入了思考。

　　海因茨在心里叹了口气。拥有这样一位行动力杰出的雇员是件好事，但这也意味着要为随之而来的各类麻烦做好准备；其中最容易解决的一项大概就是他们形式各异的怪癖和要求，从这点来看伊塞亚从来都算个好说话的人，但这一次和往常都不相同。

　　尽管看上去年轻，但伊塞亚·诺拉是曾经使用两把“帕特里卡”，并且还活到现在的唯一幸存者。任何人都无法轻视他的能力，就像不得不提防他将会造成的破坏那样；即使问题众多，他依然是海因茨能够指挥的范围内最为趁手的一把武器。

　　“好吧。”伊塞亚说，“你欠我一次假期。”

　　“我很高兴你会帮我这个忙。”海因茨说。金棕色头发的女助理将两个文件袋放在伊塞亚面前，它们封套上的标签很新，整沓纸都散发出新鲜的热度。他首先拿过放在上面的那只袋子，封口有一行打印出来的手写体——“夏佐·罗伦斯”；另一只袋子上则更厚一点，用大号的标准字体写着“红豆杉市”。

　　“夏佐。”伊塞亚读道，“夏佐·罗伦斯？我没听说过他。”

　　“他是……”海因茨觉得有点难以启齿，“新手。完全的新手。”

　　看了一眼伊塞亚的脸色，他很快地补充了一句：“是联席议会分派的新手。——他在评定里面的成绩是A。”

　　伊塞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当初的成绩也只是A-，”他说，“这家伙听起来不错。”

　　当然，他的最初资历上写的是A-，海因茨想，但那是帕特里卡的悲剧还没有发生之前。伊塞亚·诺拉的价值现在早已经无法衡量了。

　　“但新手就是新手。”伊塞亚挑起一边的眉毛。他的眼睛是非常浅的绿色，当他专注地注视着某个地方的时候，总会让人有种不安的感觉。海因茨干笑了一声，耸了耸肩。

　　伊塞亚放弃了继续为难他的打算。“那就到这里吧，我今晚就出发。”他抱起两个袋子，站起身来。“祝你有个好运气，海因茨。”

　　“也祝你旅途顺利。”海因茨说。他目送着对方用脚拨开他的门，像来时一样轻盈而悄然无声地走了出去。

　　***

　　伊塞亚走进基金会分部大楼的电梯里。透过齐腰高的玻璃，他可以看到外层的建筑结构飞快地向上掠去，半分钟之后他抵达了位于地下的停车场。

　　他心爱的“埃斯卡莱”就停在不远的地方，表面的铁灰色涂漆在灯光下闪耀着一点淡金的色泽。那是一辆早期型号的低空悬浮车，距这款的首台样品出厂至今已经七十多年了，而眼前的这辆车也有六岁；但她每个部件都工作良好，就像一名会下厨做红莓馅饼，并将轻声念诵《礁石的玛丽娜》伴你入睡的少女一样，体贴而完美无缺。

　　伊塞亚拉开车门，把自己丢在茶色亚麻布包裹的座位里。尽管“埃斯卡莱”的标准配备中包括白沙颜色，触感优良的皮质座椅组，但她的主人显然更偏好用手织物将那些价值不菲却不怎么讨他欢心的材料掩盖其中；这一套布罩上的线绣图案是颇具激荡意味的的酒神宴饮场面，仅有的几处用鲜红色表现的地方，例如舞者的双唇、妖精眼眸、托加袍下的动人颈项或圆润耳垂上点缀的宝石、还有以美妙弧线泼溅的酒液——无不从画面端庄严谨的线条下传递出一种轻浮的暗示。

　　这组酒神宴的椅罩换上还不到两天，用来代替它染满真正鲜血的前任。

　　在发动之前，伊塞亚例行检查了一下后视镜、导航仪还有燃料。除此之外，他特别查看了前方与右侧的防风玻璃，那里曾经遭受了致命的打击，剧烈的外力让从研究室里毕业的高级材料破裂成不比指甲更大的碎块；尽管设计的本意是安全起见，但造成的结果看上去也够蠢的。海因茨为他的新防风玻璃，以及“埃斯卡莱”美人儿那漂亮脸蛋上的一切损伤付了帐。基金会的修理工们干的不错，和之前相比看不出太大差别的车厢里甚至还飘荡着一股牛膝草的香味儿。

　　最后伊塞亚将视线落到侧方的照片架上。那是个很不符合他审美的装饰品，红铜色金属框里嵌着两张纸片。伊塞亚把它们都抽出来，前一张是拍的有点模糊的照片，镜头下的日光很好，两个年轻人勾肩搭背地站在开满白花的树下。其中的一个有双浅绿眼睛，那时的伊塞亚还是个没毕业的乖学生，穿条暗红的格子衫；另一个则有头耀眼的金发，右边耳朵上挂着支一英寸长的玛瑙针，单手插在口袋里。

　　伊塞亚看了一会儿，改变了两张纸叠放的顺序。后面那张是买相框的时候里面附带的模纸，画面里是只表情很蠢的鹌鹑——他把鹌鹑摆在外面，重新安放回相框里。做完这一切，他叹了口气。

　　“好啦，兄弟。”他拧开了音响开关，曾经坐在他旁边的人最喜欢的那首絮絮叨叨的Mephisto Valse在寂静中开始弹奏。“我们这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