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往事》bluefish

17、17、热带雨林

　　医疗小组板凳还没坐热，便着手艰巨的任务。首先是运河区附近的居民点，全部都要进行彻底消毒，将病患转移到隔离带；紧接着一步步深入丛林，为开凿运河清出一条没有疫病的道路。如此估算最起码要半年，然而卫凌的意思非常清楚：他需要一支健康、士气高昂的队伍，而不是老弱病残。当然既然龙椅上那位不反对，其他人能有什么质疑呢？
　　卫凌亲自带医疗小组勘察地理环境，制定抗疫防疫方案，甚至忘记自己重伤初愈。文敏与其他人一样既敬佩又担忧，表现出的关怀也似乎比对别人要深切一些，每晚总会让兰沁送汤送药过去，偶尔也会亲自登门。若来的是她，即使只那么几步路，卫凌说什么也要亲自护送回去，若是兰沁，则自有护花使者，不劳他费心。
　　等药材、工具一到，众人便开始行动。卫凌自然是与文敏一起；兰沁名义上虽是个丫环，医术上却可独当一面，因此无需再紧随主人左右，只是坚持定要某人在旁做牛做马罢了。其他皆是各地百中挑一的大夫，实力亦是无容置疑。很快地，仅仅半月附近村镇面貌焕然一新，家家整洁户户清爽，死水潭被抽干，道路上再难见遍地猪牛粪，水源更是严格地清理了几遍。蚊虫鼠蚁没有了栖身之地，疫病自然再也传播不起来。专业的医师、充足的药材和干净的病房也使患者康复机会大大增加，本来沉郁悲重的气氛终于有所缓和。
　　相对而言，深入丛林则要困难许多。热带雨林根深叶茂、藤蔓密布，毒虫猛兽出没其中，有时只因为不小心的触碰便要赔上性命。有时候古树太大，斧子砍也不动，便只能放火烧林。这亦是非常危险，稍有不慎或控制不好很容易引火自焚。卫凌心中为这片原始森林深深惋惜的同时，也很清楚在没有现代化机械设备的情况下只能如此。不过可笑的是在科技发达的21世纪，人为地使森林消失的速度反倒是古时望尘莫及的。
　　然而进入山林的第七天，有人倒下了。一个强壮的外地伐木工人夜里忽然发起高热，起先只是胡言乱语，一轮抽搐后昏迷不醒，清晨便断了气。
　　事发太过突然，大夫们在死因上也没能得出个统一意见，大字不识一个的伐木工人却有他们自己的看法：
　　“一定是触犯山神了！这片林子起码也上千年了，从来没有人敢走这么深……”
　　“就是就是，昨儿砍的那棵树，少说也几百年，恐怕已经成精怪啦……”
　　“哎呀，我看咱们还是回去吧……”
　　“嘘……”

　　“哈哈……笑死我了！”
　　一个狂傲的声音在沉重的气氛中不适时地爆出冷笑，声音的主人不过二十五六，五官轮廓分明，眉目清俊，隐约带着几分贵气。卫凌听到这人的声音就头大——一路上可没少了这位爷的帮衬！他就不明白，有些人好好的王爷不当，偏来当什么江湖郎中……还给当出名堂来了，被一群人整天追着喊着“药王爷”，也不知道是不是拿钱雇的托儿！
　　“这不过是热瘴，外地人初到南方少有不染疟邪的，轻重不一罢了。”
　　“那，那就是说，我们很可能像阿城那样......死掉么？”
　　几个外地来的工人非常紧张，眼巴巴地盯着“药王爷”，仿佛生死就在他一句话。
　　“用脑子想一想！”年轻的王爷不耐烦地皱眉，“每年到南方的外地人有多少？死了多少？死人里头除去掉河里滑山坡下撞老虎嘴巴里的，剩几个是给瘴倒的？你们这外地来的有几个，连上我，一百个里死一个也轮不到你！”
　　众人叫他这么一唬，倒像吃下定心丸似的，山神精怪之说也不那么坚固了。然而究竟是死了人，连日的甘苦与共，难免一番哀伤。
　　卫凌半开玩笑半发牢骚地悄悄挨近文敏：
　　“皇上御封的金牌大夫，你怎么不说话？瞧人家，风头都压过来了！”
　　文敏神色依旧：
　　“殷大哥说的很有道理，我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他这几年在南方各地行医，在疟疾方面钻研极深，我正想向他好好请教。”
　　殷大哥……卫凌咬牙切齿地，把那个名字暗暗嚼得粉烂。才几天呢，就那么亲密！想当初自己多么地千难万苦才换来“卫大哥”一声称呼……
　　将原因归结于皇族子弟善于沾花惹草的家族遗传基因的卫大工程师，已然完全遗忘了自己过去的风流史。
　　那边厢殷玄煜还在继续发射皇家光芒，穷山僻壤的人们一辈子见大人物的机会没几回，至多也就是巡抚的轿子远远经过，风掀起布帘一角，瞥得里头那人的一撮须而已。如今来了个王爷，别管他什么因由，天子的弟弟，也是平头百姓心里神一般的存在。他既发了话，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其实这殷玄煜不当王爷甘做草民，在殷国也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一件往事。当年他的三皇兄玄礼，就是如今的元武帝杀了意图篡位的七皇爷一族。本来这是挺正常的事情，皇位纷争从来都是血淋淋的，偏偏玄煜之母跟七皇爷之母是亲姐妹，两家平时就走的近，若非事发时玄煜他爹还在边关挥头颅洒热血早就一起喀擦了。后来还是皇帝念着军功，赏了银子田地，让他爹带着家眷奴仆到南边一个小城“颐养天年”去了——说好听了是“颐养天年”，不好听就是贬到蛮荒之地，差不多打成庶民。
　　事情若是到此为止也就算了。偏偏玄煜他爹一到南方就犯了地方病，加上连年征战身子已是消耗得差不多，不久前又遭逢巨变，竟是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老王爷生平爱妻极深，只一位正妃，连小妾也没有，王妃也只生了玄煜一个，可谓枝叶单薄。然而教育却异常严格，子孙可以不聪颖，绝不可心术不正。
　　“煜儿，娘亲方才教你念的三句话，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知道！‘富贵不能淫’，是说就算有人给我万两黄金、封侯加爵，我的心也不会为之迷惑；‘贫贱不能移’，是说就算我穷得身无分文、食不果腹，我的意志也不会为之改变；‘威武不能屈’，——就算有人用权势压迫我、威胁我，我也绝不会屈服。做到了这些，‘此之谓大丈夫’也！娘，现在我们虽然不在京城了，爹也走了，但是我不会忘记爹和您教给我的东西的。我不用当什么小王爷，不用看谁的眼色，照样可以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王妃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见儿子如此正直聪敏，心中颇感欣慰。她不希望儿子再涉足权势斗争，即使数年过去，皇帝似乎有点儿想念世上仅存的一个亲兄弟了。屡次婉拒返京召见，王妃渐觉心力不支，最后也因病长辞了。
　　玄煜双亲辞世，或多或少都跟皇帝有关，他心胸再怎么豁达也豁达不到一笑泯恩仇的地步。王爷和王妃的教育也异于一般皇族，尤其关于“仇恨”和“爱”，在玄煜的一生中得到了充分体现。王妃辞世后不久，玄煜便一再向朝廷表示自愿放弃皇家身份和世袭爵位，并最终得偿所愿，过上了闲云野鹤的生活。
　　大概果然是“药王爷”坐镇，接下来几天进展都很顺利。随着探索的深入，丛林也一步步向人类展示了其神秘莫测的力量。
　　首先是毫无预兆的暴雨，往往一场刚过，不到半个时辰另一场又来，衣服总是湿漉漉的，鞋子里全是水，路也变得格外难行，每日行走的时间合起来还不到两个时辰，如同龟速。
　　其次是周围遍布的危险和陷阱，凶猛的肉食动物神出鬼没，美丽却剧毒的花朵诱惑着猎物，还有看不见的危机——沼泽和流沙。掩藏在浓密植物的枝叶下，或者看似坚实的地面，脚踏上去却瞬间变成吞噬生命的血盆大口。
　　而这种种的困难中，最能击溃人的却是时间。不知道前方还有多远，不知道要走到何年何月，甚至疑惑这样艰辛前行的目的。日出了天亮，日落了天黑，日复一日，太阳却永远在遥不可及的远方，运河如梦一般虚无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