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地为牢》倌十三

1、1

　　阳春三月，冰雪还未消融，打着素色白伞的男子踩着清晨微湿的青草，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走过繁华楼阁，走过杨柳枝头，走过采桑花田，在一座小而精致的庭院门前停住了步伐，伸手推开破旧的木门，门那头爬满紫藤萝的墙边站着一名女子，穿着和这雅致庭院完全迥然的大红牡丹锦缎长裙，四蝶银步摇，听到声响转过头来，浅浅浮现了一对梨花漩，那男子微低着头遮住了他尖瘦的下巴，就像天地间最普通的一对有情人那样，即使相对无言，却依旧情意缠绵.

　　那是被封尘到快要被遗忘的记忆。

　　欧阳七醒过来的时候，很用力的思考着那很久都未曾再回忆起的当年，然后就笑了起来，阿锦推门而进时，他还止不住地笑到岔气，阿锦连忙放下脸盆跑过来扶着他给他顺气。

　　“先生可是梦到什么好东西了？”

　　“是有趣的事啊，”欧阳七看着阿锦淡淡的神情，心里知晓阿锦并不怎的好奇，只是随口一问而已，他却有些孩子气的想要吊起她的胃口，“像我现在的脑子，能梦到这么有趣的事，真是不容易呢。”

　　阿锦更像是在哄着一个小孩子，顺着他的性子道：“那是多么有趣的事啊？”

　　“就是很有趣很有趣的事啊。”

　　“既然如此，先生你可要记牢了，下次再觉得无趣的时候，可千万别再打扰我做生意了，就想想有趣儿的事吧。”

　　“……”欧阳七耷拉着一双桃花眼，“阿锦啊有件事我想问很久了，你真的是女孩子吗？”

　　“我娘是这样告诉我的。”阿锦一本正经的说，带着梨花香的风拂起她额前的发，一双狭促的眼让欧阳七不禁莞尔。

　　“……”

　　这一年，依然是阳春三月，依然在破落庭院，却物是人非得面目全非。

　　三更天——

　　欧阳七在推开的最后一刻，转过头看了阿锦一眼，少女睡得毫无防备的脸印在他的眼眸里，然后，他微笑着离开。

　　阿锦睁开眼，看着紧闭的大门，像是一幅定格的画面，在夜色里被浓墨泼得有些模糊。

　　乡村的夜有泥土独特的芬芳，星空璀璨，欧阳七拄着拐杖缓慢的走着，却依然掩盖不住腿上的伤，那张俊秀的脸也泛着病态的苍白，真是凄惨得过分。

　　红鸢看到的欧阳七，就是这个样子。

　　她不动声色的掩盖住先前的一切情绪，脸上浅浅浮现一对梨花漩，娇俏又抚媚，“欧阳，你来啦。”
　　“有事？”

　　她的脸上露出嗔怪的神情，“我们的关系，难道就只是有事才能来吗？”

　　欧阳七余光看到不远处的树林里停着一辆朴素的马车，再毫不掩饰的打量着她的穿着打扮，笑着摇头，“怎么会，红姑娘您这话可真是太折煞鄙人了，就算没事儿也是鄙人去拜访您啊，怎好劳驾您大驾光临来寒舍看望鄙人？”

　　红鸢看着他，即使是这般狼狈这般不堪，这个男人笑起来也是如此薄情与辛薄，与周遭是如此格格不入，“想你了，就来看看。”

　　“下次红姑娘再想鄙人了，就传护卫通报一声，鄙人就算爬，也要爬来勍王府拜访姑娘。”
　　红鸢笑笑，对这明朝暗讽熟视无睹，“可我就是想亲自来。”

　　“也是，就算传闲话，也没人会传一个瘸子的闲话啊。”

　　红鸢终是保持不住脸上的笑，首先败下阵来，阴沉着脸看他的腿，“为什么不医？你的话，腿是一定可以医好的。”

　　欧阳七像是在看什么奇怪的东西，诧异道：“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工夫让它好起来？”

　　“淳阳沛雪！”

　　“欧阳七。”欧阳七镇定的纠正她。

　　“我不管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想干什么，你想要和我毫无瓜葛你以为我会在意吗？别可笑了！用得着这样自我摧残吗？一个健全的身体不好吗？而且只要你医好了霁雪的眼睛，你要什么都可以办到的！”

　　沉默如同一只紧掐心脏的大手在二人周遭蔓延，就在红鸢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打破这尴尬的时候，却听见欧阳七缓缓地，悠闲地道：“非常感谢红姑娘的不在意。正常人都会想要一个健全的身体的，我也是。但问题是，欧阳七凭什么有这么大的能耐，能让这条彻底废掉的腿又好起来呢？”

　　“凭你是淳阳沛雪！无论你现在是什么，那十七年的记忆，你以为是那么轻易就会抹去吗？”
　　欧阳七笑了，一张白净的脸上满是鄙夷，“记忆？”

　　曾经的七皇子淳阳沛雪医术高超，名满天下，但现在的欧阳七，却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百姓。

　　红鸢被欧阳七眼睛里沉淀的一些东西惊得头脑一凛，闭上眼睛急促呼吸着，“欧阳，不要钻牛角尖，能让自己舒坦的事为什么不做呢？”

　　欧阳七笑道，“你知道我失去了多少？”
　　“欧阳……”

　　欧阳七打断她，“我失去了我作为淳阳沛雪的全部，包括责任和负担，所以如果我拒绝的话，谁也没有权利强迫，正因为淳阳霁雪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才会让你来说服我。”

　　“你失去了一切，包括我吗？包括和我的记忆吗？”

　　欧阳七笑而不答，“红姑娘，下次再碰到勍王不方便出门办的事，即使是深夜，即使穿着打扮朴素，也不要……画这么艳的妆容。”

　　他终是转身，笑着挥手，“红姑娘快些回去吧。”

　　红鸢看着他的背影，急促的喊道，“如果，如果我说，是我自己偷偷来的呢”

　　欧阳七的身形一顿。

　　“如果，是我自己想来呢？”

　　“回去吧。”

　　“欧阳！”

　　“回去吧。”欧阳七头也不回，看着星空璀璨的夜色，露出被这夜色迷醉的微笑，只是声音，却是有着那么一层厚重的隔阂。

　　“你难道没想过吗？霁雪不会放过你的呀！”

　　“回去吧。”

　　红鸢感觉自己像是哭了，但她不敢去确定，她还有好多话没说，她一年一年沉淀下来的思念，她始终不曾改变的爱恋，她和勍王并非那么不堪，她只是偷听到了勍王府内线人的谈话，她为这次和他的见面描了整整一下午的眉，她只是……

　　她准备了好多重逢时要说的话，如今都堵在胸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说，他已经失去了过去的一切。

　　包括她吗？

　　他现在拥有的，那没有她的那些，又是些什么呢？

　　太难堪了，真是太难堪了。

　　前方的身影已是模糊不清。

　　清浅五年，一场大火烧尽了咏宁宫的千百繁华，连同那帝王最宠爱的梅妃一同化为灰烬。次日，经追查纵火者竟是梅妃的亲骨肉七皇子淳阳沛雪府中之人所为，悲痛欲绝的帝王龙颜大怒，令剥得其皇子之位，永生永世囚禁于宗人府。

　　盛大的葬礼如期举行，百尽奢侈，自古红颜命运多坎坷，华美的如同躺在冰棺里的女子般引人赞叹的寂寞，像是要拼命掩盖些什么。

　　三日后，本该囚禁在宗人府的七皇子淳阳沛雪毙死牢中，尸体不知所踪。

　　有什么正在改变，悄然而又暴虐。

　　欧阳七记得那日大雪，他身上的粗制麻布衣将他十几年来保养得当的皮肤磨得体无完肤，他拖着断了的腿，拼了命的逃离那个繁华的宫殿，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不能活下去，不知道活下去的自己还有什么意义，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来是什么样的，但他知道自己成了争权夺利道路上的一颗棋子，就像他当年做的一般，而他输了。

　　但是，还是想活下去。

　　活下去……

　　欧阳七回忆着当年，又想起了阿锦的脸，不禁微微笑起来。

　　活下来了，还……不错。

　　而那记忆里的爱情，是七皇子淳阳沛雪的，不是他的。

　　他就这么微笑着，推开门，天已经微亮，他尽量放轻动作，却还是带出了声响。

　　却没人应声。

　　“阿锦？”

　　他僵了僵。

　　什么人也没有。

　　脚踩在地上发出的声响令人心悸，天地都静了下来，欧阳七面无表情看着冷冷清清的屋子，转身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阿锦啊……”

　　阿锦坐在京城的一家小茶馆，目光死死的盯着桌上的茶杯，半响，她终于抬头看着眼前人，
　　“我不答应。”

　　那人微笑着看她，像是在看一只闹脾气的小动物，“阿锦姑娘是没想清楚吧，没关系的，在下还是有一些时间让姑娘想明白的。不急。”
　　“我阿爹呢？”

　　那人支着下巴歪头，“在他现在该在的地方，姑娘要是想见，当然是随时可以的。”

　　半响，阿锦沉着脸摇头，“不了。”

　　“其实是对谁都好的法子，阿锦姑娘可不要意气用事。”

　　“看阿锦姑娘这么年轻却遇事如此沉着冷静，真真是令在下佩服不已。”

　　“在下明白姑娘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所以才想了个下下之策，这真是无奈之举。”

　　“不会打扰姑娘现在的生活的。事成之后，姑娘想要什么在下都会答应，在下说到做到。”

　　最后，那人说道，“阿锦姑娘，人做事，是得为自己留条退路的。”

　　阿锦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谢先生提醒。”

　　“不用。”

　　阿锦幽幽的看着那人，“你和他真是兄弟？”

　　那人看不出情绪的脸上终于变色，他道，“那在姑娘看来呢？”

　　阿锦坦言，“很像，又不太像。”

　　那人笑了，“你真是个有趣的小姑娘。”

　　“不敢。”

　　阿锦一个人坐在茶楼，看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再到细雨靡靡，那无数把五颜六色的伞被撑开，像是无数朵冷漠的花，盛开在遍野凋零之上。

　　不到一会，店小二殷勤的上前道：“这位姑娘，您要不要再来的小菜？”

　　阿锦诧异：“这不是茶楼吗？”

　　小二嘿嘿笑着挠头：“茶楼生意不好做，我们小本买卖，也做点别的啊。”

　　“哦，”阿锦点头，“不了。”

　　小二再笑：“那……再给姑娘续杯茶？”

　　“不用。”

　　“不然……”

　　阿锦抬头，面无表情，目光冰冷。

　　“……”

　　一阵压抑的笑声传来，“阿锦你出门又没带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