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小时沉寂》商近里

5、龙栖息之所（五）

　　豆粒大的冻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打在领主身上的铁皮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领主身体像被锈住一样难以动弹，雨水持续冲刷着他的恶臭，一点一点显露出秽物遮盖下的原貌。掉落在地上的除了雨水，还有领主身上腐烂的肉泥和淤土。

　　恋京隔着雨帘，对着兵城领主身上的变化目瞪口呆。

　　原本臭气熏天的一个人形垃圾桶，居然在雨后焕然一新，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干净崭新的垃圾桶。

　　恋京隐约记得阿为说什么“我教你吧”，教她怎么推人下来吗！感觉被耍的恋京扭头对着漂浮在上空的光球怒目而视，试图用眼刀杀死阿为。

　　手中握着的御邪自己摇晃了几下，恋京吓得哇哇大叫，差点脱手把剑甩出去。再次看向兵城领主，他突然跪地，两个脑袋凑近了地面上魔龙吐出的肉块，伸出舌头贪婪地舔舐，金属皮肤又沾上了大片的肉泥。

　　兵城领主吃人肉？！

　　身上那些恶臭原来是尸臭和魔龙消化液的味道……

　　恋京胃部一阵痉挛，险些呕出来。

　　御邪剑又抽动了几下，似在催促她做什么。第一次跟这剑有互动，恋京不解地冲上空的阿为大喊：“这剑怎么了！”

　　阿为垂眸看着御邪的动静，一扫脸上愠色，两眼弯弯：“我也不知道。”

　　一旁蹲坐着的凡少爷擦着嘴角边的秽物，一边翻了个白眼：“先生，你这表情明明就有猫腻。”

　　阿为摸摸下巴，眼中笑意更深：“有吗？”

　　凡少爷摇摇头：“先生，她刚刚可是要杀你啊，你干嘛帮她？”

　　“熊孩子没人教，以后会祸害世界的。”阿为拍拍他的脑袋，意有所指。

　　那边恋京还在纠结御邪，这边倒地的魔龙已经感应到主人变化，摇晃着不太清醒的脑袋踉跄起身，张开龙嘴喷出一团火花直扑恋京。

　　一道水墙自动在恋京面前升起，吞下魔龙的攻击后又流散回地面，化为藤蔓蔓延至魔龙身上将它捆绑。

　　“哦……”阿为看着对魔龙灵力完全压倒性的水墙与水藤，有点吃惊。

　　他以为恋京灵力应该接近耗尽了，没想到下意识的爆发还是这么充沛。但马上反应过来，恋京的属性是地狱火，不可能驱使水。

　　是御邪。

　　待御邪将魔龙五花大绑后，恋京还是迟迟没有动作。阿为只得出声提醒，“放火烧了他们。”

　　恋京狐疑地从袖子里抽出一个打火匣，打开后径直丢向在地上舔食的兵城领主。

　　恋京手上出现一张黄符，和钢刀一样都是凭空出现，她借着打火匣的燃料，用微弱的地狱火燃起熊熊大火，火苗迅速拢住了兵城领主。

　　目光呆滞的兵城领主像是失了魂，在浑身着火的情况下也没有任何知觉一样，执着地要去将地上掉落的垃圾全数吞食，直到舌头被火苗燎到，喉咙中才发出了刺耳而具有穿透力的金属摩擦声，在大地上回荡着尾音。

　　有一个食人为生的领主，还有一条助纣为虐的魔龙，这个黄金城会繁荣才怪。

　　魔龙被水藤缚住身躯和龙爪，被偏着头压在地面看着变成火球的兵城领主，琥珀色眼睛中竖着黑针瞳孔，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嗡——”阿为袖中有物体与龙泪共鸣，摸出来一支魔杖。

　　是凡少爷坏掉的那一支。

　　阿为不明状况，将魔杖递给了凡少爷。凡少爷被这一幕刺激到，睁大眼睛看着掌心里的魔杖逐渐拉长，最终变为一人高的权杖，杖头点缀的夜明珠残片发着幽幽明光，和龙泪共鸣的就是这颗夜明珠。

　　“这该不会是龙珠吧？”阿为猜道。

　　凡少爷连连摇头，嘴里不停说着：“不是我……不是我……”

　　阿为一脸茫然，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想安抚他，没想到凡少爷失声尖叫，惊恐地弹跳了几步。

　　“凡凡，你怎么了？”阿为依旧莫名其妙。

　　凡少爷双手握着权杖，满脸恐惧。恋京这时提着御邪走过来，看到之前被她打坏的权杖全貌，“咦”了一声。

　　“这是一把宝库钥匙吧。”恋京出身魔族贵族，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阿为思考一番，能和龙联系起来的宝库，自然只有凡少爷家的金矿入口了。龙息一族的金矿已经有两年没有打开了。

　　他之前以为那是为了驱逐在金矿附近的大量魔龙，避免偷窃引起的伤亡。从没想过钥匙一直被凡少爷偷偷藏起来。

　　原来族长不是不愿意开金矿，而是根本没法开。

　　“凡凡，金矿里有什么？”阿为柔声问道。

　　凡少爷一抖。

　　恋京嗤笑道：“还能有什么，有金矿咯。”

　　“打开入口好不好？”阿为走近凡少爷，“我不会偷东西的。”

　　凡少爷张口欲言，最后还是坚决摇了摇头。阿为也只好作罢，让恋京联络附近的魔族秩序协会来收拾现场。

　　精疲力尽的几人在城门口的住家找了几个房间住下。

　　阿为刚睡下，就听到门被利器斩开的破裂声。起身探出头，恋京拿着御邪一剑劈来，阿为直直挨了这一刺，只觉腹中凉意与痛楚搅在一起，内脏像被一只鹰爪狠狠擒住。

　　“玄鹰现在还没醒！”恋京一脸怒容地说出了她持剑刺人的理由。

　　阿为一手抓住剑刃，阻止了恋京拔剑的动作，深吸一口气，“那你应该去刺醒他啊。”

　　“我的灵力都恢复了半数，玄鹰不可能现在一点灵力都没生成！”恋京抽不出剑，一发力往里更深了半指。“你对玄鹰动了什么手脚！”

　　阿为咳了一声，手指紧紧握住御邪寒冰剑刃，“你没发现吗，玄鹰他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体力的恢复自然比你要慢。”

　　“不可能！”恋京一口否定。

　　“他身上的灵力全部来自随身法器。”阿为喘了一口气，“你这么多年都没发现他只是在勉强自己跟着你么？”

　　恋京的灵力纯度高，在修行进度上绝对是让多数法术士望尘莫及的，更别说一个灵力全无的普通人。阿为趁她精神松懈，吹了一声口哨，御邪突然飞至他手上。腹上的口子流出汩汩的鲜血，衣服很快被染红。阿为单手压不住伤口，虚弱地招呼着恋京，“大小姐能帮我堵下伤口吗？”

　　“呵。”半信半疑的恋京丢下这句话转身回屋看玄鹰了，“反正你是仙人，又死不了。”

　　阿为双眼发黑：“……可我晕血啊！”

　　阿为再度醒来的时候，床榻前蹲了个凡少爷。凡少爷精神看起来好多了，不像之前那么紧绷。

　　一摸腹部的伤口，上面放了一团棉布堵着，但没绑紧伤口，该流的血还在往外流。阿为再次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坐起身，把棉布展开，认命地给自己包扎伤口。

　　“先生不是会治疗术吗？干嘛不用那个？”凡少爷疑惑道。

　　“之前耗费太多灵力了，能省就省吧。”阿为麻利地打了个结，又抬手摸着凡少爷的头顶，“有话要跟我说？”

　　凡少爷点点头，“那个金矿……”

　　“那是你的东西，你怎么处理都行。”阿为轻声说道。

　　凡少爷沉默了一阵，复又开口：“我爹我娘是不是早就不在了？”

　　见阿为点头，凡少爷又继续说道，“我就知道……都是我的错……”

　　阿为这次没再打断他，任由凡少爷把金矿关闭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两年前，兵城领主第一次来龙息一族拜访，那时他们还叫浮金一族，临走前他提出要替魔宠寻点玩具。老族长欣然同意，精心挑选了许多黄金制成的灵器送去。

　　两家因黄金与魔龙的因缘交好，偶尔也会有成批魔龙在浮金城附近游荡，也得了个“龙息”的名字。

　　凡少爷对魔龙产生了兴趣，悄悄偷走老族长的金矿钥匙，在一个夜晚打开了金矿想偷拿一个黄金灵器去诱龙玩耍，却发现里面没有黄金。

　　漫山遍野的森森白骨，全是死在里面的魔龙的尸体。原来所有的黄金，都是一个幻术，真正的目的就是捕捉魔龙。

　　他感到害怕，匆匆忙忙关上了金矿大门。却被嗅到同族味道的其他魔龙发现，他被打伤后跌入山谷。

　　再之后，就遇到了阿为。

　　“你后来回去就没把钥匙还给族长？”阿为蹙着眉。

　　凡少爷慢吞吞地“嗯”了一声，害怕地缩成一团。

　　“为什么？”

　　“老爹没跟我讨啊，而且后来对我也超凶的！”凡少爷这个时候依旧能理直气壮，阿为都快被气笑了。

　　“你知道前几日为什么会起火吗？”

　　凡少爷耷拉着脑袋：“魔龙来寻仇了……”

　　“不。”阿为解释道，“那条打伤你的魔龙，早在发现你的那个晚上就把族长府烧了个精光。”

　　“怎么可能！”凡少爷惊呼，“那时我带着先生你一起回家了的！”

　　“那是魔龙的幻术。”传说龙族有能力迷惑追随黄金而来的人，迷惑一下他们几人也不是问题，“兵城领主应该是发现了端倪，又打不开金矿入口，只能等你回来瓮中捉鳖。”

　　凡少爷摸不着头脑：“那他为什么要推迟到两年后再动手？”

　　“他怕杀了你，就永远得不到钥匙。”阿为轻点他额头，“那天你在府里逗大小姐，法术阵一动，魔龙才察觉到跟金矿开启时的一样了吧。”当晚就撤掉了幻术，回归到两年前被烧穿的景象，引诱凡少爷出现活捉，目标就是那支风术魔杖。

　　那时候刻下法力纹的鉴水，领主根本没比对，就是想抓恋京走，因为在凡少爷身上没找到魔杖，就怀疑是送给她了。不然他肯定能发现阿为的法力纹才是完全吻合。

　　凡少爷消沉地低着头，阿为伸手搔了搔他下巴，“你知道两年前我为什么跟你回府吗？”

　　“为什么？”凡少爷不自觉地眯起眼。

　　“因为我接了老族长的悬赏，要把他家的‘凡少爷’送回家。”阿为收回手指，强调了他的身份，“我是流浪术士。”

　　流浪术士总是会接一些悬赏或者任务来维持生计，这点凡少爷自然清楚，不过他有点不明白，“那时我带着先生回家，先生的确跟老爹是第一次见面啊？”

　　“因为那不是真正的族长，是幻术。在我跟族长见面之前的时间里，族长自然是不认识我的。”阿为捏着凡少爷的耳朵，“虽然我不知道龙息一族为什么要设计对魔龙赶尽杀绝，但我觉得有这样一个吃人的领主在，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你也没有做错什么。他们一定不会责怪你的。”

　　“……为什么？”

　　“家族之间的仇怨，肯定都不是你的错。不管你有没有偷走魔杖，不管你有没有打开金矿的门，魔龙迟早都会前来寻仇的。”阿为微微一笑，“因为你只是一只小猫咪啊。”

　　阿为膝盖上的凡少爷早已经褪去人形，化作一只通体乌黑的小猫呜呜呜地在他腿上蹭了蹭。

　　在协会接手黄金城的案件后，清点了近几年黄金城里的失踪人口，与魔龙供出的吞食人物特征基本吻合。

　　很久之后，黄金城私下传唱着一个故事，曾有一个掌握黄金秘密的家族杀死了属于兵城领主的所有魔龙，与英勇骁战的龙骑士家族搏斗，最终制服了邪恶的领主，却遭到了魔龙的诅咒，全家葬身祸害。

　　黄金城的人们歌颂着屠龙勇士，虽然依旧没有任何黄金产出，人们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日常一如既往的平和。

　　阿为抱着小猫经过城门的茶馆，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这茶太难喝了！玄鹰！你来泡！”

　　今天的恋京大小姐和玄鹰依旧和平常一样奇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