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的你的样子》端木椴

1、张缙

　　张缙被家里的保姆方姨牵着手带到孤儿院时只有九岁。小小的孩子紧紧握住那个素来对他很好的女人的、因为生计并不怎么光滑的手，眼睛不敢看她，仿佛是知道她就要离开他把他留在这个破旧的，红砖黑瓦泥土地的，他一个人都不认识的陌生地方。

　　在阿姨与孤儿院的管事进了主楼谈话的时候，被留在楼前院子里的张缙就打量起身边的楼房，稀稀拉拉的树，还有楼旁两座青砖砌成的矮房子和一条不知道通向什么地方的幽长的小道。他想，这就是他以后将要生活的地方了，没有属于自己的小房间，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夏天轻轻摇动的扇子里扇出的清凉的风，没有冬日里握着自己的温暖的大手。

　　什么都没有了。

　　孤儿院里的孩子都是孤儿，所以什么都没有了。

　　他远远瞧见那边长得并不茂盛的草坪上围着不少年龄不等的孩子，似乎是在草地上滚过，相同的白色T恤上都沾上什么洗不掉的颜色，头发乱糟糟得像是很久没有梳理。有几个女孩子还好些，规规矩矩坐在一边地上，看着草地上的孩子玩耍，偶尔悄悄转过头瞥着他们的新同伴——也就是张缙——然后互相窃窃私语着什么，毫不懂得怎么掩饰她们过于热切的目光。

　　初夏的风带着院子里栀子花的香味和汗水的味道，吹过张缙有些干涩的眼睛，吹过他紧绷的面颊，吹向不知在何方的未来，却吹不回温暖美好的过去。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等到那些孩子都一哄而散，那几个女孩子走过来问了他的名字才依依不舍离开，热烘烘的太阳也下了山，红色的云布满天际时，进去谈话的两人才终于走出来。张缙定定地看着保姆阿姨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从楼里和那个管事的男人走出来，然后走近自己蹲下来，把自己的手牵起，塞进了那个男人稍稍有些凉的手里。他想挣扎，可是他没有。

　　“阿缙，以后要乖乖的，在这里听话。”

　　他听见阿姨叫着自己阿缙，像是父母过去上班离家微笑着说的‘阿缙我们很快回来’那样温柔的调子，他另外一只没被握着的，垂在身边的手忽然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手心，痛觉压抑住痛觉，然后他抬起头说。

　　他抬起头，弯起眉梢和嘴角，露出他白白的牙齿，说。

　　“嗯。那，再见，方姨。”

　　于是在之后的数年中，张缙就真的没有再见过他的方姨，他对她最后的印象，就是那辆行驶在蜿蜒小路上那辆黑色小轿车里，从未回头看他一眼的，带着尘土飞扬而去的背影。

　　张缙本是面目清秀的男孩子，性格也温柔得和水似的，与孤儿院里其他粗粗鲁鲁的男孩子相比自然是要受女生、一些小孩子还有那些管理日常事务的中年妇人喜欢。他在孤儿院还算平静地度过了两年，第三年的时候，也就是他十二岁，被一个随着父母来孤儿院给孩子们捐钱的富家子弟失手推下了楼梯，视神经受到血块压迫自此失了明。那人的父母有象征性暗示院长可以收养他给他继续治疗，张缙却没有接受，只是用他那双依旧漂亮却没有了神采的眼睛盯着某个方向说着没关系，这事不怪你们。

　　对，不能怪他们，该怪自己，如果没有拒绝那个小少爷的邀请和他一起去院子玩，他也不会气急败坏地推搡他说他不识好歹。然后让他跌下楼梯变成了瞎子。

　　不过变成了瞎子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总是要在孤儿院里待一辈子的，自他的父母死去，自那些原先和眉善目的亲戚为了争得一点家产就凶相毕露，自他认为世上与他最亲的保姆阿姨被自己的叔叔包养然后骗他签下遗产放弃书，有眼睛和没有眼睛，他再都看不见一丝的光亮。

　　这也许不是少年人自以为是的夸大其词，只是张缙比同年纪的人先一步知道了‘没有期望没有失望’的道理。有些事情抱了太多希望，最终却没有达成那个自己的预期，必定是会伤心的，那不如从来就不要有那些期待的心情，自然也就没有了失望，没有了心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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