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宵偏逢末世人》悠若0609

1、第一夜

　　第一夜。夏末秋初。

　　我的对面，是这个帝国的皇长子，施奈德殿下。他和以往一样，便服而来，只带来了一个侍卫。
　　他伸手接过我递给他的酒，放在唇边啜了一小口，微微一皱眉，仰头一饮而尽。
　　我笑了，又给他斟了一杯。这回他却不急于接过去，只是扭头向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门外有个人影晃了一下，又站得笔直了。
　　他哼了一声，冷冷一笑，迅速地夺过我手中之酒，眨眼间，一杯酒又落了肚。
　　“殿下今天心情不好？”我边给他倒酒，边问道。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看不出一点儿表情，半晌，他才摇摇头，继续喝他的酒。这回却是慢慢地品着，眼睛一直盯着我背后的那副水墨画。
　　画上只有苍鹰和松树。我记得他第一次来我这里的时候，也是盯着这幅画看了半天，沉默了半天。

　　他沉默的时候，总让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凝固了，那种压迫感让人透不过气来，我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于是我总要找话题和他聊。
　　“若林大人可真是尽忠职守啊！”我说的是门外的那个人，他的侍卫，名唤若林源三的青年。
　　“别理他！”他的嘴边崩出这三个字，仿佛每个字都是咬啐了牙才说出来一般。看得出来，我对面的金发青年心情恶劣。
　　我忙住了口，只是给他倒酒，他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然而给冰蓝色的眸子里，却隐约地可以看到一道暗火，却是转瞬即逝的。他冲着我笑了笑，笑容惨白。

　　在我的印象中，他很少笑。他笑的时候，如同冬夜里的血莲，那一瞬的光华足让你永生难忘。
　　有的东西就是转瞬而逝的，因为它们太美，这个浮华的人间是配不上如此绚丽的美景的。
　　我喜欢看他笑的样子，他的眼睛犹如海上的浮冰，透过海又映着天，天的无垠和海的广阔都溶在他的眼睛里，仿佛可以包容这世间万象。
　　但是，据说很多人不喜欢他的眼睛，他们说都他的眼神像刀子，总是能割开他们的表皮，直到心里，狠狠的刺出一道伤口。

　　在大多数的时候，我们就是这样坐着，他喝酒，我帮他倒酒，偶尔说一两句话。
　　他总是背对着门口，把背影留给门外的那个人。
　　而门外的那个影子，永远是笔直的。

　　“喂，你在这里多久了？”在许久的寂静之后，竟然是他自己打破了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默。他一边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一边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所能记得的事情，都和这里有关。殿下问这个做什么？”我心下猛然一沉，竟有些紧张，在顿了一会儿之后，才答了一句。
　　“没什么，随便问问。”他摇摇头，继续盯着酒杯上的花纹出了一回神，半晌，又说道：“我只是想问问你，你有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人，明明你对他好，他也知道你对他好，他却像视而不见一般，始终把他的原则放在嘴边。”
　　“没有！我想，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吧。”我知道他在说谁。
　　于是我在回答的时候，故意提高了音量，又偷偷地看了一眼门的方向，掩嘴一笑，而那个影子依旧是笔挺的。
　　他明白我的用意，只是淡淡一笑，不予置评，然后开始望着那幅画出神

　　“我累了，真的累了！”良久，他突然出声，语调十分的低沉，却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
　　我望着他，他起身，向床的方向走去。我像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样，只是站起来，看着他和衣躺好，然后才走过去，帮他把被子掖好。
　　“门外的那位大人，要怎么办？”我在床沿边坐下，他微微地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样子，呼吸匀称。
　　“别管他，就让他在外门站着好了，反正，那是他的职责！”他把最后两个字拖得很长，然后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我不敢笑出声来，只是把床边的灯吹灭，把纱帐放下。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门口。

　　我在这里很久了，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但我敢说，今天来的这两位，都是稀世少有的。
　　门内的那位看来已经睡熟，而门外的那位，竟然还保持着那个姿势。

　　“喂，你打算站到什么时候？”我倚在门框上，对着站在门的另一边的黑发青年说道。
　　“啊……”他似乎在入神地想着什么，以至于在我出声的那刻，他的第一反应是把手搭在了剑柄上。
　　当他看到是我的时候，放松了警惕，把手垂下，摇了摇头，然后，把头低下。
　　黑色的眼眸，神色凝重。

　　“殿下他……睡下了吗？”半晌，他才抬头，问了一句。
　　“嗯，大约睡着了，你不进来坐坐么？”我朝着床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笑着对他说道。
　　“谢了，我还是站在外面！？保护殿下的安全，是我的职责！”他摇摇头，说话的声音很低。
　　“你不认为你站在他的身边，能更好的保护他么？”我笑着说道，直视他的眼睛。
　　他猛地转过头来，那一瞬间，我读到了一丝的异样。
　　他没有再说话。

　　职责么？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依旧记得他们两个第一次出现在这里的情景。
　　“百闻不如一见！”这是我听到的他讲的第一句话，金发的青年微微一笑，蓝色的眼眸却是波澜不惊。
　　“过奖！”我笑着低了低头，却在抬头的那瞬间，看到了那个黑发的青年的表情。
　　一脸的惊诧和不可思议。
　　这种表情我见得很多，很多人在看到我的时候都是这样，我应该已经习惯了，但是这次却令我终生难忘。
　　因为他的眼睛，是看向那个人的方向的。

　　以后他们成了这里的常客——其实也算不上，大约一个月来一两次，永远都是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
　　门内的那个永远只是喝酒，偶尔说一两句话。
　　门外的那个永远只是站着，从不出声，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不放过任何的风吹草动。
　　若林大人是个很认真的人啊。那天我给他倒酒，看着门外的影子，这句话脱口而出。
　　认真么？固执还差不多！——这是他对他的评价，说的时候看似漫不经心，却又似别有用意。

　　“今天谁惹殿下不高兴了？”我继续和若林源三说话，“我看今天他的心情，不是一般的不好啊。”
　　他没有说话，我见他咬了咬嘴唇，右手紧紧地握住剑柄。
　　其实很多事情都再明白不过，而被困在其中的永远只是当事人。
　　我叹了口气，看着若林源三在那里沉默。
　　门内传来了一阵低咳声，然后又是翻身的声音。
　　他只是向里面望了一眼，确认没事之后，又恢复了那个姿势。
　　我曾经不相信世上有那种绝对理智的人，可是现在我信了。
　　“喂，若林源三！”在关上门的那一瞬，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做了对不起殿下的事，你会放过他么？”
　　他把头埋得更深，握紧了拳头，却依旧没有回答。

　　微微的有些躁热——这毕竟只是初秋的天气，入夜的微凉在七分的醉意面前，有些力不从心。
　　床上的那位似乎也有此感觉，把手臂从被窝中伸了出来。
　　我开了一扇窗，凉风夹杂着人世的喧嚣，扑面而来。
　　车如流水马如龙，帝都的任何一个夜晚都是在醉生梦死中度过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人们已经习惯地沉溺于花花世界，没有人感受到那歌舞升平的表象下到底暗藏着如何的暗涌。
　　或者说，他们感受到了，但是，他们不愿去相信这一切罢了。

　　床上的金发青年睡得很安稳，苍白的脸上有了丝丝的红晕。
　　每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我都在想，如此完美的一个人，有谁愿意把他和魔鬼联系在一起，但是事实上，谁都知道，如果哪一天，这帝都被鲜血淹没，那么他一定是凶手之一。
　　他是这个帝国的皇长子，战功声望无人能及，本来一切都顺理成章。但是，他身上那来自于他那有着雅利安血统的战俘母亲的血液，却让一切都成了未知数。
　　其实我不关心这些，但是，这世上，有的是拿这个作文章的人，于是，我知道，也许天下很快就要不太平了。

　　我回到桌边，坐到了施奈德一直坐的位置上，看着对面的那幅画。
　　我知道他为什么喜欢那幅画，因为它代表了他和他。
　　鹰有鹰的追求，树有树的坚守，也许，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是同一路人。
　　算了，我关心这些做什么？这本不是我的职责。

　　我的职责么……
　　我低头看着桌上的酒杯，里面还有半杯残酒。
　　我像施奈德一样把玩着酒杯，最后把酒杯放在唇边，却没有喝，只是嗅了一下。
　　一丝淡淡的香气，似有若无。
　　浮生若梦。一种迷药。
　　那天，那个人把药交给我，让我放到酒里，此药无色无味。
　　我啜了一小口，果然，别说是一般人，连一向警觉性极高的施奈德殿下都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来。
　　最后帮他把被子掖好，把所有的灯都吹灭，我端着酒壶离开了房间。
　　“喂，若林大人，殿下睡得很熟，请你记得你的职责！”

　　浮生若梦。据说这是一种让人产生幻觉的迷药，它让人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于是，那个人，用它来对付施奈德殿下，他猜得到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他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只是，他并没有说出那些他想确认的事，他说的事，从看到他们的第一天，我们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