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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复劫】莺飞泪(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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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劫】莺飞泪(终)
有什么东西,自心头,终于落下。
那一个情字,缓缓沉入心底那片静潭,激不起一分波澜。
我想起舒观颜的梦中,也有那样一个静潭。我曾步入进去,水波不惊。直到静潭那头端坐的人睁眼,那潭水才沸沸而腾,惊心动乱。
凤凰曾说:阻碍舒观颜得道的唯一心魔,只是他自己。
凤凰是最懂舒观颜的人,所以我觉得崇华错了。舒观颜并不是那种会因为己身修为而自愧配不上凤凰的人。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缘于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他是自己的神,他是自己的魔。
他长我,他自混沌走来,他早已洞穿这世间万物。他必太懂这个情字,所以他舍得掉,舍得净。他要我助他修道,所以我也必须懂这个字,我也必须学会“舍”。
舍得,舍得。今人云有舍才有得。可是古书自右及左。那分明应是“有得,才可舍”。若两袖空空,又以何舍?
尝过这情的苦,才会刻骨铭心地记住它的模样,它的味道,它的一颦一笑。从此闻声退避三舍,知情,却不问情。孤心,向道。
我想,这大概才是舒观颜遣我去莺飞楼的本意。
我仰面倒下。视野里的崇华渐渐下移消失,徒留结界内雾霾的天。我懂了,我终于得以无愧这身锦衣华服,无愧那落月沉沉于手,无愧陪他立于十九门之巅,傲视苍穹。
可是我很懒,这点自我出镜便由上天注定。否则也便轮不到他舒观颜觊觎我的天启卷轴了。于是此刻,我懂了,却累了。我想睡回那灵镜中,了却一身清明。
九天玄雷平地而起,崇华的结界败阵破陨。仙山灵镜凭空悬于我目光尽头,就那样倒悬着,水波冉冉,风卷起微浪,又逆天地向上坠回镜中——一如我出镜那日初见到的那般可笑。
我知那是来接我回去的。
我记得灵镜的水是温的,很暖。我的身体很轻,视野迷蒙中一阵天旋地转,我找到了那熟悉的温度。我以为我终又回到了灵镜中,却不料一个声音吻在耳边——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说。
胸口的穴道被封了两道,血止。双耳瓮瓮,我听得崇华略显慌乱:“舒观颜……”
沉阳的涩光在我眼前游出两道银线,那锋声利利割透耳膜。舒观颜垂剑:“崇华,你弃道成魔,今日我十九门便要替天行道,卫我灵山圣意!”
崇华愣了三愣,转瞬又笑得天地震颤:“好一个替天行道!”他前仰后合,“舒观颜,你苦苦在等到我杀他,引得灵镜前来收魂,借灵镜的九天玄雷才得以破了我的结界——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替天行这个道?”
舒观颜厉声:“崇华,你莫再负隅顽抗。你依莺飞楼而生,无论你道行如何精进,三魂七魄中的命魂是离不开莺飞楼的。即便眼下你又得到落月,天地双魂齐集,但长久空耗下去,你都逃不过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我劝你还是即刻悔过归道。”
崇华收住了笑,那样突兀。“你真的希望我悔过归道吗?”他向舒观颜缓缓扬起了剑尖,那声音平稳却字字落地,“午褚蝉死了是不是?你觊觎门主之位,欺师灭祖。他都已经被你害死了,你又怎可能放过我?”
舒观颜亦扬剑:“你不信我,解释便无意义。”
崇华步步向前:“你特地遣这衷心的小徒臣来我莺飞楼,辗转让我藉他的眼,他的口,得知这个事实,无非是要引我出来。如今我出来了,我违抗天令了,我心甘情愿成魔了,午褚蝉留下的那柄沉阳剑,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指着我了——这一切,你早就算好了。”
“这偌大的灵山,早就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了。”崇华说——我想,我明白那个“我们”指的是谁。
我倚靠在他颈怀,几乎可以听到那其中汩汩的血流声。
“如果说,师傅他有什么必须离开灵山不可的理由,那也只能是你的私心误了他的修行。”舒观颜道,“道本无物,无欲无求。不是这灵山容不下你们,是这道容不下你们。”
“哦?”崇华轻笑,“那你舒大门这又算什么呢?若非你的锢魂术,我早就可以强占梦貘的身体重出莺飞楼了,你也可以早些行你的天道——可你为何要救他?方才灵镜收魂,你大可在结界破陨的那一刹,冲进来先袭我于不意——你又为何要先救他?”
舒观颜不语。他的手臂环在我背上,我能感到那暗暗的力道。
“君上……”我下意识喃喃,感受着灵息自舒观颜体内源源不断地传向我。他却面色不改,昂首,傲视。
“我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置喙。”舒观颜道,“崇华,你原本不过是这十九门后山孤草一颗。午褚蝉借你一魂炼就落月,对你心存愧疚,有生之年与你门人相称,在我十九门无上荣耀……这不代表我也会如此。更何况你对他心生杂念,误其修为,大逆天道。”他长吸一口气,字字落地,“你只需知,现在十九门之主是我,我让你消失,你就连灰都留不得。”
我大惊,抬头望向舒观颜,他却避开了我的目光。他喉息未动,那声音却字字传入我的脑海。
“灵镜已归位。”他抬头看了看头顶正在逐渐合拢的结界,“我一出剑,你便从那里出去,回到灵山顶。”最后三个字重重砸在我心上,“莫回头。”
莫回头。
我的故事,至此也该结束了。
欺骗也好,利用也好。他将我从灵山顶借出来,今日再完好地还回去,他对这天道,便是有了交代。
我望着他,从一个复杂暧昧的角度望着他的侧脸。这百年来,我还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端详过他。
他像一座石像。但这也不对。许是灵山的石匠手艺都太好,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石像,都没有那时的他阴冷决绝。
我忍不住伸手去触摸他的脸,从下颌,到面颊,到鼻骨……我想知道那些地方是不是真的有温度。
最终,当我的指尖落在他眉心时,他伸手止住了我,侧目,我在他眼中第一次看见了自己,模糊得一塌糊涂。
凤凰教过我:这种行为,叫做“逾越”。
胸口的血早已止住,我却幻觉那伤口仍在汩汩渗出液体,那液体温热,且微咸。那种生疼牵动嘴角苦涩的上扬
有一种魔,自心底而生。
我垫脚,吻住他的唇,一如我首次进入他梦中那样。我尚不清为何自己会那样做,但那结果却无疑是我想要的。他错愕,回神间,沉阳已在我手。
沉阳剑锋向主,我指着他步步后退,身后,是魔性已无法遏制的崇华。
“梦貘!”他大怒,“你好大胆子!你也要如崇华那般叛门逆道吗!”
我笑:我与你之间,从未有过君臣情分,何来逾越,又何来背叛?
崇华也愣了一愣,随即笑得弯了腰:“舒观颜,你空算计一场,作茧自缚。”崇华将我拉至身旁,那力道扯得我生疼,“你的修为再高,却至今敌不过自己的心魔。如今沉阳落月皆在我手上,而这个最知你心魔的人,偏偏也心甘情愿站在我这边。哈哈哈哈哈,舒观颜,这是你的天谴!”
那个被我唤作君上的人,与我们孤立相对。他总算肯好好看我一眼,纵然那目光中始终充满了震惊和不解……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我带你去找午褚蝉。”我说。那声音无力的几乎使我自己听不到。
“此话当真?”然而崇华显然听到了。
“你那通寒玉,另外半块在午褚蝉身上吧。”我说,“貔貅这次输给我的宝物中,正有他十二门镇门之宝‘盈天镜’。用你手中的半块玉,必然能找到另半块的所在。”
“梦貘!”舒观颜大声喝止我,“崇华,你休再执迷不悟。你已耽误了师傅千年道行,我不会允许你再去烦扰他!”
“你怕了。”崇华幽幽道,夹杂着诡异的笑声,“舒观颜,你怕了。你怕什么?怕我找到你谋害你师傅的证据,让全灵山认清你这个阴毒小人,万法加身不得好死吗!”
“还有你!”落月的冷锋又架回我喉头,“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不用信我。”沉阳在我手中低垂,“我战不过你是事实。你只需像现在这样,用你的结界将他困在这里,再挟着我出去,十九门上下便无人敢挡你。”
这显然是个好主意,便捷可行。于是下一秒,我被崇华带着腾空而起,直奔十九门地库。而舒观颜,反被困在那结界里,顿足无能。
玉性生灵,所以自古人们常以玉为契约,执子各半。
盈天镜,将半玉置于其前,镜中便立现另一半的所在。双共双栖,纵天涯海角无可分离。
我闭上眼,呼吸着十九门空气里熟悉的味道——道与非道,均在我念里。崇华的道行已有多深,我说不清。我只知道,他随手布下的结界连舒观颜都无能为力,以至于他不得不利用我的血引灵镜前来收魂,进而借九天玄雷才得以破之。
这让我如何相信,若我离开,独留他和崇华在那结界里,他会有办法胜过崇华?
凤凰教我:君者为上,唯言以是——你让我走,我就不得不走。你让我活着,我就连死的权利都没有——那一刻我竟有些感激上苍,让我遇到这样一位不靠谱的君主。
舒观颜,你我既无君臣情分,那我此生这条命,便交由我自己来用吧。
半玉就位,盈天镜水雾蒙蒙,镜面一片波光似锦,又转而沉静,沉成一面镜。
镜中的景象变幻莫测,时而疾风骤雨,时而哀鸿遍野,阴霾的雾色攒动,偏偏看不清那最该被看清的人。
“这是什么?”崇华瞪大了双眼。
“你想看到的。”我说,“灵山以外的人界。旱涝为灾,步步苦难。”
“他呢?”崇华反反复复重复着同样的话,逼近我。
“盈天镜靠灵力辨人。若为道家仙长,你必一眼可从中看到。如今……”我直视他的眼睛,“区区肉体凡胎一具,哪具尸首是他,你还是去人界找找看……”
喉咙被大力扼住,脑后狠狠撞上了石墙,我一阵眩晕,听得崇华字字狠狠落在耳根:“梦貘,你果然对舒观颜忠心耿耿。你陪他演戏,一起玩我?”
我艰难发声:“为什么……你就是不信……”
“不信什么!”他吼。
“为什么你就是不信,午褚蝉他不爱你!”我用尽全身力气吼回去,“你用自己的魂为他炼成了落月,连一具常人的身体都化不了,只能以命魂钉死在那长草的破楼里!他说他会去陪你,你便等吗?你等了多久了!你等来了什么!”
崇华愣住。
有种咸湿的液体,总算经由它们正常的渠道流了出来。“耗子精说的没错,你就是好骗!” 我骂他,我就是在骂他,我怨他让我知道了情为何物,纵然旁观,却痛得撕心裂肺,“他骗了你,你却宁愿将这满心的怨气成魔,将这一切罪过怪在舒观颜头上,也不肯怨他一句吗!”
崇华松了手,他喃喃后退:“不会。不会……”
“没有什么不会。”我沙哑着声音,“你亲眼看到了。他用你的魂去修自己的道,所以这天道都不容他。他此生都无法得道飞升。即使这样,他宁愿舍弃道行再世为人历经苦难,也不愿与你在一起。”
“不会。不会……”崇华踉跄揽过盈天镜,那镜中的景物不再变化,它们停滞成为一种死寂。那具身体在颤抖,喉咙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他已经渐渐无法控制自己。
时机已到,我冲过去,夺过盈天镜,狠狠摔在地上,粉碎。
那身体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我眼见凌光一现,自地库大门窜出。再回头,是貔貅痛苦地抱着头跪在地上,却还不忘带着哭腔吼我:“梦貘!你干了什么!”
……把崇华从你身体里逼出来。
崇华失控,对貔貅身体的控制力必然降低,这是外力。我狠心当面砸了貔貅的至宝,他自身的魂魄更是由内激愤,进而冲破了崇华的控制。刚才那凌光一道,必是崇华的魂魄已经又不受控制地回到莺飞楼了。
我眨眨眼,看貔貅转而放弃自己的脑袋而扑到地面的碎镜子上嚎啕大哭——我决定这件事还是以后再向他解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