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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复劫】莺飞泪(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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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劫】莺飞泪(六)
舒经遥那句话其实颇具道家大成者风范。这世间很多事,之所以会成为“事”,无非是因为两方相力的碰撞,它擦出火花,迸发着喜、怒、哀、乐,它使我们的生活之所以会成为生活,而不是漆黑一片。
然而这与道家的“无物本论”却恰恰相悖。及遇而退,化“有事”为无事,化有形于无形,舍弃肉身凡胎,虚存天地之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心若明镜,霞光透体,这才是道学所追求的本源。
可惜我那时太不成才,尚悟不出这其中的道道理理。舒经遥说的出如此,却做不到。不然早该得道飞升的就是他了。
于是一个无为有道之“人”,为另一个无为无道之“兽”讲道,旁边再就和着一个本该有为有道,却因终日困于孤楼中,闲到全身长草,唯恐天下不乱的“妖”出言惑众,就促成了我们仨那时的悲剧。
崇华问我:“你当真不想回去?”
这话问得太没有技巧。我当然想回去,我想死了。我完全不理解莺飞楼的建立者为何选了这样一个稀僻的角落。这荒山枯岭,全灵山怕是找不到第二处。“莺飞”完全就是个坑爹的意境,我来到这里月余,只听到过两次鸟类的叫声,其中一次还是一只迷路的山鸡,它迷路至此唯一的意义就是天不亮便将我吵起来读书。
我想念凤凰,他会领着我慢慢走,教我路旁每一只花每一株草的名字,告诉我它们成药救人的道理,他会对我念念叨叨那些我永远听不懂的大道理,声音却是那样娓娓,没有了他,世界会寂静得发出蜂鸣。
我想念饕餮,虽然他刚刚才将我骗得很惨,但每次他家君上做了好吃的,他总会想起叫我一起尝一口——虽然只有一口,剩下的他会通通收紧在怀里,喊“没有了!都是我的了!”——但我想,这对于一个吃货而言,已经是他表达友好的极限了。
我想念十九门上上下下叽叽喳喳的日子,那些小道会当面唤我“圣者”转脸却在背后揪我的衣带,我回头去打,他们就嘻哈躲进玲珑的假山石间,最简易的道诀带着春花秋叶翻飞上下,卷过白玉石阶和黛色木椽做成的背景,我们在赭红的晚霞中笑成一团,却从不承认这是玩耍,而美其名曰“斗法”。
我甚至开始想念舒观颜那张永远让人看不透的脸。
……
“圣者……”舒经遥一句轻唤,将我的思绪拉回眼前。
我咳了一声,端坐:头可断,血可流,圣者的面子不能丢!
“这无关乎我想不想的问题。”我说,“只是余自知道行浅薄,修为尚不足以解君上之忧。唯有遵令于此苦读,以慰内心不安。”
“能解的,能解的。”舒经遥连连谄媚,“您只需若往常般,入梦里为门主平息戾气,让他得以安睡,切莫再一个不小心掀飞我十九门屋顶便好了。”
“但那岂非治标不治本?”余得寸进尺,“只要貔貅一天还在那里闹,君上又怎得安睡?”
崇华插嘴:“这就是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貔貅身居圣者之位,于情于理,你们十九门都不便对他用强——那就只能等他自己哭够了离开了。”
舒经遥也快哭了:“问题就在于,貔貅圣者还远没有哭够的趋势啊。我十九门如今每日还得为他备上三餐。”
崇华微皱了眉头:“貔貅……连他家君上也奈何不了他吗?”
舒经遥恨恨咬牙:“十二门筑柳仙君自那日起便称病不肯见人了。况且我等暗忖,貔貅圣者如今这一着,难保不是筑柳仙君指使的。”
“哈哈哈哈哈!”崇华爆出大笑,“他荷筑柳还真干得出这种事儿。”
“你别光笑。”我瞪他,“倒是帮我们想想办法。”
崇华颇为玩味地看着我,看了许久,嘴角似笑非笑,最终总算明白了我的意思,仰头缓缓道:“办法,自然是有的。”
“停!”舒经遥连连摆手,显然是被上次崇华的馊主意吓破了胆。转头又拉我:“圣者,您不要再听他说三说四了,快跟我回去吧。”
崇华竟点头:“嗯,你便同他回去吧。”
哈?
崇华接着道:“舒观颜令你于此修行,无非是一气之下的急话。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内心必是念了你千百回了。你此次随经遥去,若能一举震惊门人,告诉他你道法已精进,就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你也便能风风光光地回门了。”
这番话说得我舒服不已。“可是……”我太了解自己,“我哪里可能做得出什么震惊门人之举。”
“此次降服貔貅,不正是一个好机会?”崇华笑道。
这主意在余耳中,简直比再跟舒经遥换一次身体还馊——以我的本事去降服貔貅来证明自己?你怎么不叫我直接去跟舒观颜打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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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还是回去了。因崇华自称拿出了他的看家法宝来助我,这包括:纯墨乌眼流光紫砂壶一把,今春的秀峰云雾茶一包,新鲜出炉七子纱衣饼半斤,玉佩,咳咳,半块,外加来路不明黑泥糊糊一坛……
余嘴角抽搐。
崇华白眼我:“你们后山,不是有一眼热泉?”
我抱着泥坛子点头:“你怎么知道?”
“去地库把貔貅叫出来,让他随你去泡温泉散散心。”崇华说,“以此流光紫砂泡上今年的新茶,来两口七子纱衣,再敷张清凉的面膜,绝对是任何人不能抗拒的乐事……”
“停!”这次,是我跟舒经遥齐齐喊出来的。
我道:这、这黑泥是面膜?
崇华点头:我莺飞楼特产断肠草灰所制,补水抗皱美白舒缓深层清洁
舒经遥大惊:后山那泉热至翻滚,我们平日都拿它煮蛋的。
崇华拎起那块玉:水行灵韵通寒玉,寒气千年不散,放进那泉眼,温度适宜似神仙。
我和舒经遥彻底被打败了,最终抱着那堆壶子饼子坛子回了十九门。
这后来还发生了一点小插曲,那便是舒经遥利用职权之便,生生“忘记”给貔貅圣者送饭足足三日。三日后,我才颠颠拎着七子纱衣饼去了地库,“诚邀”貔貅共赴温泉之乐。
那几日舒观颜飘忽不定,时而现身时而灵隐,眼圈黑黑神经见首不见尾。面对饿得已经眼冒金星的貔貅,我忍不住悄悄问舒经遥:“我们这样对貔貅圣者真的没问题吗?要不要请示一下君上?”
舒经遥顿时跳起来捂住了我的嘴,四下惊惶观望无人才放开我,食指举在唇边:“嘘,难保门主此时不在哪块假山石后面猫着呢,万不可让他听见。他若知道我此前一直给貔貅圣者送饭的话,我就死定了!”
……所以我说,在舒观颜这个人的气度问题上,我可是有理有据,有血淋淋的事实的。
总之那日的结局便是,貔貅当即二话没说,脚步虚浮着便随那饼……不,随我,至了后山泉眼。而舒经遥早已称职地备好一切,泉水适宜,茶香温润,子饼馋人。
那盒七子纱衣饼,我连个渣渣都没碰到。
貔貅又灌下半壶新茶,打了个饱嗝,那双眼饱含水分,我猜是被这温泉热熏的。“小貘啊……”他抽动着鼻子,望向我。
我慌忙将那坛子泥糊糊递过去:“别哭,别哭。余知你近日伤心劳神,特地准备了此物。你看,你哭太多,眼角都长皱纹了……”
我尚不明白崇华给我那面膜的深意。那时我只当它是这一套讨好劝服貔貅流程中一个可有可无的道具。我以为此行的重点在“劝”上。无论如何,先使貔貅离开,后面如何向君上解释的事,无非再靠我一张嘴。为此我还特地连日准备了一套自怨自艾,捶胸顿足的悔恨之词,以博貔貅信任。其中包括“近日来,余亦食不下咽寝不安稳,内心愧疚。”以及“我定会去劝我家君上,将那些金银还与你的。”还有“我大神兽圈向来一致对外,你难道还信不过我吗?”等等。
可谁知,貔貅他方听到“皱纹”二字,当即瞪大双眼,低头望向身前的泉水,照了又照,随即夺过我手里那坛泥糊糊,细细抹匀在了脸上。
至此,崇华的道具算是用全了。
那面膜大约是真的很清凉,貔貅身在热泉之中,面膜才抹在脸上,就抖了一个激灵。
他又望向我,笑笑,那双眼笑得都眯起来,连着笑掉了两块泥巴。我以为他要表示感谢,他却不说话。
突然我觉得这里好冷。
我想那是个错觉。因为泉水依然冒着腾腾蒸汽,而貔貅,则自水底捞了那半块通寒玉上来。
“烫烫烫烫烫烫烫!”我几乎是跳出泉眼的,围紧了衣裳,怒视貔貅道,“那个不能拿出来啊,快放回去!”
貔貅手持通寒玉,那滚泉自然伤不了他。然而他低头洗净了脸,紧接着却也迈步上岸,两下衣冠楚楚。
如果他只是穿戴他自己的东西也就罢了,但为何他却顺便提起了我的落月剑?
舒观颜如约,在上次我受罚之后,将落月给了我。我带着它回了莺飞楼,眼下来泡汤泉自然也是带着,就放在泉池外衣衫一堆。
貔貅扬了手,寒光出鞘,最终落在了我的脖颈上。
“我太小看他舒观颜了。”那张脸上的冷笑我既熟悉又陌生,但声音我确实一百分认识的。
是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