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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三】
      老人常说,时光长短,常看心境。若是心中有事,那么日升月落都变成了煎熬——只恨那日头是否被谁家的金钩钩住了,死活落不下去。
      … …
      好容易,才盼到天黑。

      夜色已深,没有月亮。夜云压得很低,仿佛黑色的鬼魅盘旋在人的头顶上,随时都可能冲压下来将人吞吃掉。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闪进一个人来,披着全黑的斗篷,将全身都遮住了,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能大概看出隐藏在斗篷下的身形娇小窈窕,应是女子无疑。

      早就等在那里的奶娘见到来人后松了一口气。一边忙忙地将门掩合上,一边压低声音:“夫人怎现在才回来?该是听奶娘一句劝——这几日是风口浪尖,夫人莫要大意才好。”

      被唤作夫人的女子蓦然不语,许久,忽低声道:“怕什么呢?若是被察觉了,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话说到这里,已是哽咽,“反正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奶娘宽慰她:“夫人青春还在,何必轻言厌世。再说,就算以命抵命,那也是老爷去抵刘公子的命。轮也轮不到夫人去… …”

      轮也轮不到夫人去… …

      ——这句话好生熟悉。似乎在很久以前,有人对她说过。那人说,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公道,既然天道不公,她若是为自己挣得一条生路,就算要报应,也轮不到她。

      ——说是很久以前,其实,距今日,也不过半个寒暑。

      去年的重阳节,双浦镇上的菊花开得极其灿烂,老爷带着家眷回祖宅,并于重阳这天,登高赏菊。半路之时,忽然落了雨。全家人不得不临时入山腰的庙宇中躲避。
      这场秋雨大的有些不寻常,起先天忽然沉下,阴地像水,转而间风起,倾盆大雨落下。
      事发突然,毫无先兆。

      眼看这一时半会无法离开,庙中的僧人备了素斋清茶以待客。这个庙宇不大,香火却是极盛,曾不少人来此求缘求子,还愿的不少,皆道此处的菩萨灵验,久而久之,名声传远,香火越发鼎盛。
      而久不出门的女眷丫鬟也得许可往庙中参拜,大多都是去冲着送子观音去的——老爷年事渐高,而家中女眷皆无子嗣。眼看时光苦短,谁不想一朝得子做老来依靠?

      谁也没想到这场雨会下得这么久。
      当晚,连同女眷,都借宿于寺中。听说大坞山的九曲红梅是双浦镇的名产之一,只是一直未曾有缘品到。
      原来不管是人与人的相遇还是人与物的相逢,都是要讲究缘分的。

      伯郎好雅,当晚与主持秉烛夜谈,焚香煮茶。她素来好静,其他妻房妒她得宠,皆不与她过密。在这样的阴雨之夜,她难得落了个轻松。

      有人曾经对她说过,江南春季多雨,有的时候倾盆如注,有时沾衣不湿。但是偏偏这个时候的景致最妙,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那人也说,等到来年春天,他便携手与她一同等候江南的春暖花开。

      但是一直没有等到。
      她与他的缘分,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推开半扇窗,沾湿一滴雨在指尖,以雨水在窗台上代笔描画出一轮明月。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 …原来所谓的恩爱,也不过如同团扇一般,过了这个时节,便就换了主。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女子的情,原来如此卑微。
      一点雨滴落于圆月旁,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滴,倒是像泪多一点:如女子盈盈而不得落的泪。

      一声叹息未落,就听到窗外有人声响起,明显是与她说话:“眼看雨水将注,云开雾散,夫人怎还在此叹气?”

      她一惊:“什么人?”

      窗户半开,正对着小小的院落,长着杂草的矮墙下立着一人,身着僧服,脚穿芒鞋,只是一顶僧帽似乎大了些,压住了额际,只露出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

      那人在几步远的地方站立,含笑回礼:“只一小僧人是也。”

      她放下心来,那年轻的小僧人面目清秀,笑容和善,也因此少了一分排拒。随口问道:“小师父可有事?”

      “有事的不应该是夫人么?”

      她怔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然而也无话可驳。“小师父何出此言呢?”

      小僧人继续笑:“我知夫人有事,于是才来。”

      “我有何事?”

      “夫人有事。在心中。”

      她疑虑顿起,有意把话题岔开:“小师父站在雨中,不冷么?”

      雨依旧在不紧不慢地下着,很快那小僧人身上就湿透了,可是神态依旧是闲适的:“红尘万丈皆是幻象,何况是区区雨水。无根之水洁净清透,可洗去心中尘埃。”他笑了片刻,忽道:“不过夫人心中的尘埃,却是唯有鲜血才能洗去。”

      她吃了一惊,脱口道:“你在胡说什么?”

      “是不是当真胡说呢?”许是在雨中站久了,就连声音都沾染了雨水的清冷,“夫人可知?五年前的冬日襄阳城出了一件奇闻:红袖招的花魁薛清荷从良,从此下落不明。这之前并非不曾有人为薛姑娘赎身,自然了,薛姑娘绝美清丽宛若娇梨,倾慕者中自然不乏王孙公子——但是不管是千斛明珠还是万两金银,都不曾入得柒娘的眼,赎身之事也不得顺利。”

      见她怔住,小僧人微微笑了一下,笑容透着善意:“之后,有好事者入红袖招打听薛姑娘到底是如何赎身的。可是红袖招的人似乎都长了同一条舌头,开头只说不知道。若是问得狠了,便将人打发了出去。连生意都不做了。”

      说到这里,小僧人的视线许是有意,又许是无意的,落在了她的右手上,那只手被一条素色纱巾细细缠绕,只露出细白的手指。她看了一眼,纱巾并没有散开,可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个小僧人的眼睛可以看到纱巾下的狰狞疤痕,同时也可以看穿人心。

      她无端地有了恐惧。
      有的时候,不点破,不代表不知道。

      忽听他道:“薛姑娘虽然闺阁女子,果敢之心却不逊于红拂。当真可敬可叹。”

      红拂?
      红拂有李靖来衬托她的果敢与坚毅;而薛清荷却没有红拂那般的好眼力,这世间,红拂女只有一个,而李靖,更是难得。
      而她呢?她心中哀痛,面上却只剩不动声色的笑:“那红拂女巾帼英雄,薛姑娘如何能与之相较… …”

      “自然是可以相较的。比如,红拂就无法烹出桃花茗。夫人可爱茶?”

      “茶味清苦得很,妾身并不喜——小师父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便可离去吧。小师父虽然是出家人,但此时夜深,还是多有不便的。”

      无人回答。
      空气中似乎凝了胶,窒涩地让人无法自在喘息。似乎有什么东西,要被一捅即破。
      令人惶恐,也令人期待。

      风很慢很慢的吹过,叩响了屋内的木帘,犹如久远的琴声。她想起当年短暂的日子,她在煮茶,他在温书,偶尔累了就听他说故里江南,说起南屏晚钟,说起他的过往,他说他会待她很好,要三媒六聘娶她为妻,让她可以如其他的幸福女子一样,相夫教子,恩爱白头… …那时候她低头含羞不语,他只是笑,将一朵桃花插于她的鬓边,说:“桃之夭夭。”

      姚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雨水依旧在落下,似乎有几滴雨打在她的脸上,只听到她自己的声音在雨夜响起:“小师父到底想说什么呢?就算鲜血可以洗掉尘埃,又有什么用呢?”

      她的手紧紧握成拳,长长的指甲掐进肌肤,掐出月牙状的印子,她喜欢的那个人不知所踪,她曾经不顾一切的爱情无疾而终。一个人,一段情,莫名其妙的戛然而止,她已心如死灰,燃不起半分希望。

      小僧人抬头,唇边泛起淡淡的微笑,说:“夫人只要有心,一切还可以重头来过。… …难道夫人不想报仇么?”

      预料般直视她错愕的神情,那个至今不曾透漏名字的小僧人一字一句道:“我既然将薛姑娘与红拂女相较,那么自然,是不会差到太多的——不管是勇气还是眼力,都不会差太多的。”

      寺里的僧人说过,这场雨落的半夜便会注了,那时候便是云开雾散,明月皎洁。
      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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