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落》公子明落

1、第一章

　　【一】
　　“柒娘您瞧，这些东西，可够赎了我去？”
　　描金的文具放在桌上，内皆是抽屉小箱，抽开第一层，只见翠羽明垱，瑶簪宝珥，满满当当，价值约数百金；再抽一层，尽皆是古玉珍玩，价值约数千金；最后一屉，满满当当的，全是龙眼大小的夜明珠、祖母绿、猫儿眼，这些无法估价的珍品，将不大的厢房照地盈盈生辉。
　　但是就算是在这些珍宝面前，对面那个一直静静喝茶的美妇脸上依旧是不做任何表情，淡淡地不开口说一句话。

　　“柒娘当时对清荷之言，清荷一直记着：将来有人若要迎娶清荷，若是没有十斛珍珠千金聘礼哪敢登门？——如今宝匣之中明珠不止十斛，所盛之物更是不下千金？今日清荷觅得如意郎君，意欲从良，柒娘可全了我罢！”

　　“柒娘，清荷这些年所有体己都在这里了，您还想要我怎么样呢？”

　　“柒娘，这些年来青儿为你赚的金银也不下千金了，如今我什么都不要，只求光身空手出这个门，柒娘这也不许么？”

　　“清荷… …”缓缓搁下手中的茶盏，严妆的鸨娘终于开口了，然而声音中却夹杂着淡淡的无奈，“当年你孤身一人在襄阳城里无依无靠，无以为生，若不是我收留你，只怕你当年早就饿死街头了——如今为了那个不知所谓的穷酸书生，你就铁了心要离开红袖招了么？——你可明白，当年你自愿卖身红袖招，若是我不松口，天王老子都没办法。”

　　“柒娘… …”唤作清荷的女子几欲辩说不能，扑簌簌掉下泪来。

　　“清荷，你说说看，这些年我可有亏待过你？从你进了这个门起，我就请人教授你书画茶道，礼仪举止，你不喜欢的人，柒娘也从来不勉强你，——我花在你身上的心思，可是区区金银明珠就能还的么？”

　　似乎有些苍凉的，她淡淡地笑了，一粒珍珠从手心中滑落，咕噜噜从桌案滚落地面，叮的一声刺耳：“风尘欢场，哪里有什么真心？刘家那个小子我也见过，不过尔尔。只是比寻常俗人多了那么一点才气和几分殷勤——你如何相信他定然会真心待你？你又如何笃定他不会嫌弃你的出身与你举案齐眉？就算他迷你一时花容月貌，你可自信他敌得过蜚语流长？你可甘心沦为他人之妾，与人共伺一夫？”

　　鸨儿说的淡然又刻薄，阅历风尘的人总是这样的，眼光狠毒又老辣。多年的阅历让她知道，爱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芳华易碎，女人的美丽禁不起时间的蹉跎，你为他疏影横斜，却不定可以换得他的暗香浮动——然而这一盆迎头的冷水，却如何能够泼灭眼前这女子心头的那一点热？

　　见鸨儿的神色不动，眼看苦求无望，那个一直低低哀求的声音反而冷静了下来，清丽如荷的女子忽然低笑了一声，“原来如此，柒娘竟然是想收了清荷的命去，那么，清荷就成全了柒娘吧！”

　　芊柔的手忽然从桌子上拿起那盏搁置许久的茶盏，狠狠得摔在地上，在众人反应不及的时候，一只手已经握住了什么，只见寒光一闪，细微的声音响起，仿佛一匹华美的锦缎被撕裂开来。

　　“啊！——”房中所有的姐妹丫鬟齐齐惊叫出声，眼看着那白皙如玉的手背被锋利的瓷片划出狰狞的伤口。
　　一道深深的划痕，从手腕开始直到指骨，力道极深，皮肉翻卷。血瞬间涌了出来，将那只芊细柔美的手染红。血水顺着细长的指尖，一滴一滴如同玛瑙珠子滚落到地板上——那个仅着碧色罗裙的美丽女子，手里紧紧握着一片残破的瓷片，冷冷的看着目瞪口呆的鸨儿。洁白的瓷片被鲜血染红，狰狞可怖。

　　鸨儿的脸色终于变了，一下子站了起来，桌上的珍珠滚下去大半，被地上的一汪碧血染成了血泪。
　　“看，这样的手就算好了，也是见不得人了，再也不能煮茶待客——于柒娘来说，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罢… …”

　　虽然在欢场多年，薛清荷的性子却极为婉约温和。就连日日相处的鸨儿，也不曾料到这个一向低颦浅笑，清雅脱俗的女子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来。

　　年轻的爱真的就如此么？疯狂、盲目、不顾一切，就算是山川夷平天地相合也义无反顾，绝不后悔——即便，即便在常人的眼里，那根本不算是爱情，充其量也不过是着了迷… ….不知所谓、好不值得的着迷罢了——这样的一时着迷，也值得如飞蛾扑火一般以身相殉么？

　　可是就算是再微小的烛火，也不会缺少扑火的飞蛾。
　　——眼前这个因为剧痛，连微笑都有些扭曲的女子，哪里还有昔日温柔无邪如解语花的样子？
　　半分都无。

　　鸨儿的脸色有震惊、也有惋惜，但是更多的却是愤怒。她忽然将手中的珍珠朝站在面前的女子狠狠砸去，尖叫道：“好！好你个薛清荷！给我滚！滚得远远的！现在就滚！”

　　此时正值冬日，襄阳城落了第一场冬雪，屋外寒风凛冽，然而那个只穿着一袭单薄罗衣的女子心中却温暖又欢喜。“多谢柒娘成全。”她叩下头去，冷血沾面，然后站起，头也不回的走出了红袖招。
　　只留下那一汪碧血。

　　襄阳城的第一茶师、红袖招的头牌花魁薛清荷，就这样给自己赎了身。
　　第二天消息就传遍了襄阳。茶肆酒馆里到处都有人纷纷议论，猜测那个能让绝顶美人做出如此举动的刘姓公子，到底该是个怎样倜傥风流的人物？

　　红袖招薛清荷玉手所烹的桃花茗和陌上楼季千寻所酿的梨花白，一直是襄阳城中并称的春风二绝。多少王孙公子千金一掷，只为美人素手上的一捧美酒一盏佳茗。然而，直到冬雪落尽，桃李再开，襄阳城的文人骚客已经再也尝不到薛清荷的桃花茗。

　　一场碧血后，风止云散，已成绝唱。

　　酒楼茶馆中依旧不时有人议论，也有文人雅士为此感慨吟咏，似乎是又一个传奇的诞生。然而很少人会去追问问接下来的故事——这个故事之所以惹人唏嘘以至于念念不忘，只怕就是因为中间留着可供想象的留白。对于故事本身来说，人们更愿意接受一个香艳刺激的结局——哪怕它并不是真正的结局。
　　只因为它姿态美好，不知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