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谁边》萧楼筠

5、再见殊途

　　【五】再见殊途

　　夜沉的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了。那日发现他的棺椁时，才明白之前闻到的气味便是从夜沉身上散发出来的。由于长期沉睡不醒，身体机能都罢工，若没有什么比较神奇的东西他就算未死也定然长眠山洞、与天同寿。好在不久前为了提升自己的修为以便更方便地在人世行走跋山涉水、千辛万苦寻得一颗雪月果，此果非彼果，仙吃了可美颜嫩肌，鬼吃了可增强自身的抗鬼差能力。若是人吃了，我着实也不知晓人吃了它会怎样，左右会比凡物好些。这果子百年方生的一颗，而这百年来唯一生的一颗却不幸被我这只鬼给寻到了。在得知我找到雪月果之时，生存在灵山大多数知名的、不知名的生物都昼伏夜出地要将我擒住好抢回雪月果。所幸的是我这鬼向来循规蹈矩从不夜出晚归，是以它们的所有行为完全是徒劳，而我也一次未瞧见它们，我会知道这些也是小灵狐在幸灾乐祸之时不小心泄漏的。由此可见这果子确是不可多得的极品。这极品着实给我面子，吞下它的第二天夜沉便醒了。那时我撑在他的棺椁上昏昏欲睡，差点忍不住一头栽进去与夜沉同棺而眠，方抬首揉揉困乏的双眼时，瞧见夜沉漆黑的眸子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生怕我风一吹就会消失的模样。我瞧着好笑，挑眉道：“我生得如此秀色可餐，公子可瞧够了？”

　　夜沉一愣，兴许是未料到我会如此说，却下意识地点了下头，反应过来后又立马摇头，“没有。”
　　饶是如此，我那向来被称为拐角处的城墙般厚的脸皮也未因他这话作任何反应。我冲他狡黠地一笑：“这位公子，你看啊，我这保命的雪月果被你给吞了，人间有句话我觉得说的甚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咱们之间的救命之恩呢，又当如何？”

　　夜沉挑了挑眉，未置可否。

　　我好心地提醒他道：“这么说吧，上一次，我巡山之时遇见了一只快要被青草吃得撑死的兔子，很善良地将它一刀宰了免受活活被撑死之苦。上上一次，我带着小灵狐去山底的清涧捕鱼时，那狐狸呆得竟然兴奋地跳到湖中以表达对鱼的热爱之情，结果被淹了个半死，肚子里全是脏兮兮的湖水，我瞧着它那模样给它鱼骨头它也是吃不下的，就好心地将它那一份一同保管在我肚子里。对了，还有上上上一次”

　　夜沉含笑地打断我滔滔不绝的叙述：“你想我如何报答你？”

　　夜沉果真聪明，一问就问到点子上，我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满意地开口：“你都开口要报答我，我再推据只怕是会拂了你面子。”我顿了顿，装作几番思索的模样，然后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便吃个亏，你以身相许吧！”

　　我以为他会毫不犹豫地开口拒绝，再说一些委婉的话安慰我，诸如他有妻子，他很爱他的妻子，此生只她一人，虽然她离世了，但他心中永远留着她的位置什么的，然而他的回答让我出乎意料。那日夜方降，山洞隐约可见一点光线。夜沉的眸子特别亮，令世间万物都黯然失去。他看着我，认真地说：“如此甚好。”

　　直到这时，我仍记得那夜夜沉的模样，面若美玉，眸似星辰，目光认真而柔和，嘴角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风般温暖。偶尔有时在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时候秋水般的眸子变得有些深沉，似看非看，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他的亡妻。虽说他的妻子已故，他想在旁人身上寻点他妻子的影子也是人之常情。可每每想到他同意我那个不平等的报恩是因为在我身上找到了他妻子的影子，我就坐立不安，心里扎了根儿刺似的。

　　随着夜沉身子不断转好，我的身体却越来越差了。夜半梦醒，总有一些生前的记忆不断苏醒，却是些零碎的片段，而且记忆中出现最多的一个人，就是夜沉。

　　梦里他一身青衫，修长如白玉的手中执着一把十二根骨的青玉扇，似三月中满山盛开的桃花，灼灼其华，轻拂而过的风带着淡淡的桃花香。眸似星辰，凉薄的唇边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却是无比的寂寞苍凉。醒来之时眼角处总是噙了抹泪水，想来大抵是被梦中夜沉的寂寞给渲染的结果。调头再看夜沉，睡容是难得一见的美好与满足。我伸出手去抚他的面颊时，一件我曾想过遇见夜沉却不敢再想的事终是发生了，我的手直直地穿过了他的脸而他也未曾发觉。心里顿时惶恐不安，这究竟是如何？不止我的身体呈现虚化状态，精神游丝亦越来越松散。这些事，我并未告诉夜沉，我装得很好。

　　他似乎有所感觉，每日一睁眼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个仔细，直到确定我真实地存在在世上方可罢休。他着实对我很好，亲自去涧里捕了鱼烧给我吃。其实我是不用吃东西的，更遑论如今我这状况，实在是不愿破坏了温馨的美好。我偷偷地将小灵狐藏在袖中，待吃时将手臂拐个弯提高遮住半张脸，如此便可神不知人不觉的将鱼喂给小灵狐。他似不觉地继续做着各种美味，我想他心里其实是知道我不用吃东西的，也知道我和他不是一个品种，但他仍然固执地那样做，执着地想要证明什么。

　　记忆完全苏醒的那日，夜沉将我紧紧抱着。明明什么都抱不住，他仍是固执地抱着。记忆的碎片已完全粘合，生前的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重现，章台的初遇，洞庭的相约，皖苏盛大的婚礼，王府那些清寂的岁月，楚京的伏案挥毫，以及最后一日的死别。我记得生前的最后一个念想便是再见夜沉一面，可在当时的形势下无疑是一种奢望。因而这念想便成了我死后的唯一的执念。

　　鬼魂因执念而生，因执念而亡。

　　总算在见着夜沉之后我仍能在人间多留几日，没有残忍地在见着夜沉之时便灰飞烟灭。

　　我抬起手微微地感受着夜沉如玉的面容所特有的温暖，却只触摸到一片冰凉。夜沉他，哭了。我攀上他的肩膀留恋他的眉眼如画，惨淡一笑：“夜沉，别哭。”
　　夜沉双臂收紧，将我抱在胸前，哀恸道：“阿萱”
　　“嗯，我在。”
　　“阿萱”
　　“我在。”
　　“阿萱”他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唤我，沙哑的声音盛着隐忍地哀恸。
　　“”
　　我很想再回应他，我在。而这一次，我却无力再回应他任何。意识一点一点涣散，身子越来越轻，我知道它已开始成灰了。我拼命地紧紧抱住夜沉，想贪恋这世间最后一丝温暖，也想告诉他，我还在。可终究还是徒劳。我看见夜沉的秋水般眸子中晶莹的泪水在无声地往下坠，不断地滴在我已成灰的残体上。
　　当鬼火烧到心口之时，我含泪地冲他嫣然一笑。
　　夜沉，我爱你。

　　——END